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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8日 星期六

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後記

《後記》




畢竟,沒有什麼比生命更讓人驚奇。

除了書寫。是的,當然了

──除了書寫,那是唯一的慰藉。

奧罕帕慕克[1]《黑色之書》




基本上,我對於是否該為這部作品寫下後記仍有些猶豫。不過似乎還是免不了得交代些什麼。

這部小說,大約是2002年末時開始寫的。它是一部私人性質的小說。在著手寫這部小說之前,我從沒想過寫小說這回事。如果海珍不曾要我寫一本書送她的話,應該是不會有這部小說的。或許她早就忘了這件事情也說不一定,但我還是盡我所能地將它完成。

另外,我沒辦法去在乎這部小說的好壞,否則我永遠也無法結束這故事。我只希望若是讀者覺得它值得一讀的話,能夠將它轉寄給認識的人;也許哪天它可以被送到海珍手上,讓她知道我信守了我的諾言。

總而言之,它是以過去寫過的一篇短文作為主軸,加上其它幾篇過去寫下的短文而慢慢發展出來的(儘管和那篇作為基底的短文已有很大的出入)。這部小說大致上來說是以我自己本身的經歷和發生在我周遭的事情作為基調;但作為故事,它仍然有其虛構的部份——很大的一部份。

最後,在幾處細部情節的討論上,感謝親愛的猶大和莊妮爾。

LunarSea 2008



[1] 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土耳其小說家。曾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開授比較文學。曾獲美國外國小說獎、法國文藝獎、都柏林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2006)等。寫作風格以多視點、多軸線著稱;常以伊斯坦堡的時空作為故事的軸心舞台。




Creative Commons License本著作係採用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2.5 台灣版」授權條款釋出。


[Café] 第十七章

《十七》




受命運支配的人生是什麼呢?

何處是它們的歸宿呢?

為什麼緣故它們是這樣的呢?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雨停了,至於何時停的則完全沒有印象,顯得像是誰突然地擰緊了水龍頭那樣地戛然而止。

讀完了之後,我闔上日記,然後遞還給她。此時,淩晨初亮的陽光把漆黑的天空慢慢地變成深邃無比的寶藍色;而晨曦也漸漸地從身邊的落地窗以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程度照了進來,黯淡地和屋裡暖色的鎢絲燈光混合起來,帶著些許如睡意般的基調。儘管徹夜無眠的我相當疲累,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我試著在腦海裡整理剛剛才讀完的、她的日記。如同獵犬嗅著地面、追蹤著獵物一般地,我在她的日記的每一字、每一行之間試著找尋出殘留在上面的;然而在許多事情接踵而來、且還沒有什麼確實地被解決之前,我還太過疲倦(疲憊感確確實實地影響了我)和混亂(我仍在迷霧裡徘徊,而過去的仍舊糾結不清)。可是我無法逃避,就算將它們推遲至未來的日子裡再去苦惱,我也勢必在那之前,重新整備好自己本身意識的姿態、然後思考。

擺放在她面前的咖啡也已經喝完了,只剩下喝空了的咖啡杯孤伶伶地放置在杯盤上,像是敲響了某一口喪鐘般地宣告什麼掛心許久的終將結束。我注視著空了的杯子,彷彿身體裡有什麼也連同被消耗掉似地而感到空虛不已,我想。我攤開雙手手掌看了看,疲累感使得眼前注視著的手掌沈重地不太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只是它有著無比高明的猜測技巧,能夠準確無誤地回應我想要它做的動作而已。雖然如此,動作當中依然有著如同齒輪沒有卡緊的那種不順暢感。

我問她今後的打算。『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明確的答案。我想還是先回美國去吧。』她回答。她說今天是她留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你呢?』她問。

「之前的工作在離開台灣的時候就辭掉了,所以現在我和妳一樣,也是無業。」我說。「不過,只要生活還過得去就不急著找下一份工作。我希望空下一段時間,試著寫一則故事。」

『和你之前說的有關嗎?』

「嗯。」我說。「我想透過書寫,應該能夠整理出我所感受到的,和我想說的。」我接著說。「也許和妳寫的那段日記有著類似的目的吧。」

『嗯,那你可以把它寫出來然後出書送給我。』

我遲疑了一會。「我沒有把握我可以做到──無論是把它寫出來,或者是寫出一篇能夠出版的故事。妳知道我不隨便應允我做不到的事。」

『嗯,我知道。』她說。『但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寫。』

我忡怔。「這是妳的要求嗎?」我問。「如果妳真的希望我這麼做,妳知道我會答應妳──我從沒拒絕過妳的要求。」

『嗯,我希望你能把它寫出來。』她以堅定的口吻說。

「我會試試看的,這是我能答應妳的。」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她說。『我差不多也該離開了。』

「嗯。」我應了一聲。「那……今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我凝視著她的眼睛。

『我也不曉得。可是我要你知道,從發生F那件事情以來,我很感謝你。從我去了美國之微,你的信一直是我的慰藉。對我來說,你是個很特別的人;畢竟只有你才和我一樣,經歷過那些有關於F的事。如果能同等地從我身上給予什麼你要的,我很願意。但是唯獨愛情是我沒辦法給你的,就算是我知道你愛我、就算是我的心裡也因為有人愛著我而感到高興。這一點我很抱歉。』說到這裡,她把話打住,停頓了一會。

我搖搖頭。「妳不需要對我說抱歉。妳曾經給我的已經很多了,只是妳沒有發覺而已。」

她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著。『當然,沒有人能夠斷言我們之間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或許哪天就會像是一口乾涸的井忽然奇蹟式地湧出泉水那般可以把自己交給你。但是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對你產生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情;而且我感覺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也無法對你產生那樣的情愫,並且把那樣的情愛傾注到你身上。我一直覺得那一直都不是所謂程度的問題,而是我對你在情感上的本質問題。在我的世界裡像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之類的玩笑話是無論從什麼角度去解釋都不成立的。也就是說,並不是我們之間如果靠得更近、或者變得更加親暱之後,我就能夠把對你的情感轉變成男女之間的情愛──不是這樣的。然而,若說現在這世界上有什麼人我能夠完全放心地去相信,對我而言就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嗯,我都暸解。」我說。我伸出手抱了她。我把自己對她的愛情暫時地收藏起來,單純地以朋友的身份抱著她。

這次她沒有抗拒。

『以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靠在我身上的她喃喃地重複了我剛剛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回答自我口中發問的問題。「重要的是,我們都能快樂就好──只要能快樂就好。」

只要能快樂就好……”

我們抱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時間。那個失去時間感的擁抱,因為我的貪戀而感覺短得就像只有一瞬間;卻也因為再次感受到了遠在結識F前、我和她之間的那股親密感而長得就像永恆一樣。我重新地在這次安靜的擁抱當中感覺她,彷彿回到很多年以前,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時,我們改變了那次擁抱的悲傷意涵,改變了我們從那時就注定要分離的、令我悲傷不已的命運。然而我知道那天不會再回來了──發生過的不會沒有發生,死去的也不能再活過來。無論腦海裡浮現再多的光景(它們常常沒有理由地到來),現實總是緊隨在後,再次地將我們攫獲。如果能夠的話,我多麼希望就一直這樣下去,並且把這樣笨拙無比的心情完完全全地傳達給她。但她呢?此刻的她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朝她內心的那股幽冥延伸而去的那扇上了鎖的門扉(F在上了鎖後就離去)裡面究竟有著什麼呢?她是否也站在門後、也正把耳朵貼近了門,聆聽著這一端呢?我不能再往下思考下去,再往更深處去的話我想我將免不了躁動不安起來;與其那樣不如專注在現在,好好地重溫過往曾有過的、心靈相繫的舊夢──只要維持現在的姿勢就好,也讓思緒就此打住就好。

如今的安靜並不是因為那股激烈的悲傷消失,而是那悲傷被這股沈靜,連同這些年以來隨之改變的事物給緊緊地包裹住了。

隨著時間過去,我和她、還有週遭的每一個人、每個事物都改變了,而且正以行走在單向道那樣的方式繼續地改變下去(There is no way back也許她會這麼說。)──這是唯一不變的。(儘管我可以像是做白日夢地繼續引頸期盼著屬於我的deus ex machina出現;不過那樣可能性太小了,小到怎麼想都覺得它不能把一切引導往我所希望的那個方向。)那些改變的事情很像是結在傷口上的痂。如同物理性的傷痕,細小的傷也許可以完全恢復而不留下一絲可以被察覺的痕跡;然而沈重的傷卻會留下傷疤,不會消失──就算傷口會癒合,疼痛可以被淡忘。只要不去逃避那過程,我們也許最後就能夠面對那些傷痛而對它們曾加諸在我們身上的痛苦感到釋懷。但怯弱的我,終究在幾年以前選擇轉身逃開──我逃離自己心中隱約察覺到的宿命、逃進自己的建築起來的假象裡去麻木地虛擲每一個迎面而來的日子(現實的人若活在不現實的自我世界,大概也會和我一樣,只會越來越孱弱);但是真實的人生卻不是那樣的──也不應該是那樣的,是嗎?不是嗎?

嘿!若只是手裡緊握著地圖而已,是哪兒也去不了的!

清晨的鳥鳴聲叫醒了我。我放開了雙手,放開了我的擁抱(以我的立場而言終將要放手)。我用了片刻的時間看了看我攤開的雙手,並且感受了一下殘留在那上面的觸感(鮮明地就像還散發著油墨和新紙氣味的嶄新書本那樣),重新地確認一下記憶的正確性。我們各自退回自己的框架裡面,重新穿上彼此之間的那片如同稀薄空氣一般,卻怎麼也無法跨越過的隔閡。

『如果哪天覺得難過得無法忍受,那就把我忘了吧。』她說。『但在那之前,請記得我好嗎?這是我一點點的小小私心。』

「我會記得。」我說。

『那麼……再見了。』

「再見。」

我看著她遠離而去,在接近黎明時,她的背影漸漸地越來越模糊,最後溶進了灰白的晨霧裡。儘管我已經看不見她了,但她的背影仍在我的眼睛深處留下厚重的存在感。她不會再回來了。我的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我和她究竟會走向哪裡呢?

我想著這個問題。但是它無法被誰解答──除了時間,沒有誰能解答。而我對她之間的感情至今是否還能將它稱之為愛情呢?(同一時間內,我也重新思考著對Hime的感情,那股類似戀愛卻非全然相同的情感)我的思緒陷入了重重迷霧,情緒也因此而遲遲無法平復。我能就這麼讓她(還有!還有已經不在了的Hime!)離開嗎?我深深地再次感受到了,因為失去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什麼所油然而生的那股深切寂寥。我的的確確地失去了那些對我而言無比珍貴的存在,而且在那處什麼也沒有的(或者說,什麼也沒贅下的)荒漠裡我只能自己想辦法繼續活下去。我知道我愛她,而且我想我是這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了。我因為無法和她分享精神和肉體上交合的喜悅而感到痛苦不已,也渴望我們終將能夠互相填滿彼此;然而已經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了──和她之間的未來光景已經沒辦法再看到了。我們此刻的微妙關係,終沒可能永無止境地維持下去──她站在一處死巷盡頭停佇,而我最終也只能從那裡退至其它路去,往一處我必須要接受的目的地去。而我明白,她不會在那兒,也不會和我走到哪裡去;我對她什麼行動也沒有過(猜想是早在發覺對她的愛戀那時我就選擇放棄,只是無法徹底死心)。但我比誰都愛她,比誰都需要她。這樣的心境我只能在哪天將它親手埋葬,一切可能只是遲早的問題──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只能放開妳、懷抱自己活下去。

我走回樓下的咖啡廳,把屬於我和Hime的東西拿回住處──這間咖啡廳已經在我為煮了一杯咖啡後就完成了它的任務了。我清理了咖啡廳,然後把它上了鎖──那就像是某種儀式一樣,它又回到了沈寂。

走出咖啡廳時,已經是過了中午。我去拜訪房東,並且把咖啡廳的鑰匙還給她。

『小伙子,你回來啦?』房東太太在見到我的時候這麼說。

「是的,房東太太。」我說。「我想我不會再用咖啡廳了。所以我想,是該將鑰匙還給您的時候了。」

『是嗎?』然後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微笑。

「是的。」我也對她回以我的笑容。

在房東太太從我手中接過那兩把咖啡廳的鑰匙時,我的那把似乎比起當初她交給我那時還要斑駁許多;而先前Hime拿的那把看起來卻依舊明亮如新。

回到家大約是下午三點左右。我想起了放在書桌抽屜裡頭的手機。我將它打開──意外地,除了浩俊發出的一、兩封簡訊之外,還有來自Cynthia的幾次未接來電和簡訊。我在讀完那些訊息之後撥了電話給浩俊,讓他放心。至於要不要回電給Cynthia這件事,我猶豫了很久。但是我明確地知道自己存在著很想再見到她的殷切渴望,也莫名地很想向她訴說這陣子以來、關於來到這裡的事情、還有對她的想念、一切的一切。

終究得鼓起勇氣去打破僵局,並且勇敢地接受隨之而來的。

深夜裡,我撥了電話,摒息聽著撥號音一次次地響起。撥出電話的提示音不斷地響著,恍若某種不真實的生物的、永不休止的嗚嗥。

「喂,是我。」我說。

『嗯。』話筒另一端的Cynthia只是應了一聲,接著便是一股沈默,但是電話沒有掛斷,於是我靜靜地等她開口。『你在哪裡?我很擔心你。』

「我現在在台北。」我說。「至於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我也沒辦法說得清楚。總之,現在很希望見到妳。可以的話,想和妳見面。」

『嗯。』她沈默了一會──不算太長的時間,但是忐忑地等著她開口說話的時刻卻顯得令人難耐。於是我在等了一會後開口。我沒辦法不說點什麼。

「怎麼會知道我出國的消息的?」我問。

『我一直從浩俊那裡打聽你的消息。』她回答。『是我要他別讓你知道,所以浩俊也就沒對你說起這件事。』

我試著從她說話的語氣去揣測她此刻的表情,可是我卻慌張不已,宛若三流畫家無法勾勒出腦海中的圖像時的那般心情。我感覺我內心不住騷動的情緒正把我推往一處形而上的懸崖,我緊貼邊緣的程度就連往前一點的移動都會讓我從那裡跌落。無論我懷抱著懼怕、焦慮、苦惱、難堪、無所適從……還有許許多多交錯縱橫的情緒去面對著一旦隨著決定墜落之後緊接而來的未知,置身那高處的我卻不得不從那裡縱身而下。置身在那一片錯縱複雜的情感迷霧當中,我陡然間察覺到對Cynthia所懷有的特殊感情(是一望無際黑暗裡的一盞燭光、是萬籟俱寂的沈靜裡的一次聲響。它清澄無比,悄然地我的意識深處竄出),有些什麼正從那當中顯得越發明朗。我閉著眼俯瞰著視線無法到達的崖底,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經準備好從那懸崖上縱身跳落了(總的來說,恰似雛鳥的初次飛行)。下一刻,世界彷彿失去了所有聲音,只剩下異常明確的思緒以那股安靜為源頭流瀉出來。出奇地,我的不安隨之消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這麼做,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無所謂了。

我平靜地對她一點一滴地(以壁鐘的鐘擺滴答擺動的程度)傾訴此刻的心情,並且專注地、坦率地逐漸臨摹出曾經晦暗不明的、對Cynthia的情感──就類型與強度而言都和我對Hime的無異;然而和Cynthia之間的情感卻是更為活生生的,我深信最後我和Cynthia終將能完全地容納下彼此的心情,這是誰也無法取代的。我不能再放棄她、也無法再承受沒有她的悵惘,這是再清晰也不過的事。在反覆琢磨話語的形狀中我沈默了幾次,那是忠實地向她傳達這心境的必要停泊。她透過闃然無聲的空氣中仔細端詳著我。我想起了上次見面時別在她胸前的那只貓眼石別針──一只如同深井的眼睛。當空氣再次承載著人聲的震動,她的語句如簡單的旋律,井然有序地沾濕了乾澀的無言停歇。

『我明天早上有空。我去找你,好嗎?』她說。

「嗯。」我把地址告訴她。

『我會帶著烤得喀滋喀滋、脆脆的好吃火腿起士三明治。』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嗚咽。

「嗯,然後我會煮上兩杯能夠和三明治搭配的咖啡。」

『那……明天一早,我會去找你。』

「嗯,明天見。」我向她道別,然後用了所剩無幾的體力把徹夜未眠的自己拖回床上。

然後呢?醒來後的世界究竟會把我帶往哪裡去?

它無法被誰解答──除了時間,沒有誰能解答。我唯有誠實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然後讓它帶領著我。其他的,我已無力去在意了。我要細心地守護著那股好不容易才重新在心裡燃起的裊裊火苗,讓它再次蓬勃起來,並且在它溫暖光暈的擁抱之下隨著歲月老去。

你唯一需要負責的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哪!......只要不去惡意地傷害別人,那就好了。我依稀聽見了Hime說過的這句話。

我暗自在心裡向Hime道別;而對F、還有雅怡的事,我必須相信並原諒自己。我終究得回頭來面對並考慮自身的事才能幸福地活下去。隨後我陷入濃厚的睡意裡,著床在即將襲身而來的一場虛實難辨的酣夢上面。

在醒來之前,但願有個好夢。

(全文完)




Creative Commons License本著作係採用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2.5 台灣版」授權條款釋出。


[Café] 第十六章

《十六》




總之,我有許多事,現在不能一一說出,

我並不想把我一生的事都告訴你們,

將來你們總可以知道。

維克多雨果[1]《悲慘世界》




我在雨天裡醒來。

我的右手抵著床,喀茲喀茲地支撐起上半身,左手稍微搔了搔頭。幾秒鐘後,我感覺體內的血液終於漸漸地解凍,以一種仍嫌粗糙的形式開始流動起來。我需要一點時間好讓身體一點一滴地甦醒──我的眼睛需要再次熟悉台北下雨時的陰暗、我的耳朵需要再次想起台北雨滴的語調、我的鼻子需要再適應一下因三個月無人居住而累積在房間的氣味。我打了個哈欠,慢慢地坐起身子,然後下床盥洗。盥洗完畢後,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頭什麼東西也沒有。我出門,就近找了一家從沒進去過的早餐店點了一套燒餅油條,重新品嚐台北的味道。

吃過早點,雨在回家了路上慢慢地停歇。回到家之後,接下來的便是清理房子──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層塵埃。我丟掉冰箱裡頭所有過期的東西、打掃房子的每一個角落。我打開窗戶,讓午後的陽光和空氣洗滌房子內的氣味。我打開了信箱,清掉塞在裡頭的那些毫無意義的廣告傳單,然後整理樓下的咖啡廳。最後是採買食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當我回到家正整理採買回來的東西時,門鈴響起。我打開門,然後看見門扉後的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身影時,我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在我們兩人眼神交會的瞬間,我感覺到我的心正以無比強烈的力道跳動著──像是什麼東西正猛力地搥打著我的胸口,強烈地幾乎讓我窒息。我激動不已,就連身體都不禁開始顫抖起來。我無法壓抑眼前景象所帶給我的衝擊。我啞然失聲。

『好久不見了。』站在門口的她說。

「好久不見。」我試著開口,但聲音顫抖得厲害,有股像是說出口的並非自己聲音般的錯覺。

我看著她,發現我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無言的僵局宛如無窮無盡。儘管曾經有說不盡的話語想對她說。但長久以來,深埋在心裡的話就像死去的人一樣沉默──此刻的我終於明白,它們永遠也無法被說出口了。直到有人再次開口,已經是十幾分鐘後的事了。

我想起了當初向老闆學煮咖啡的初衷。

「我們到樓下去吧。」我說。「先等一下,我進去拿一下東西。」我轉身進了屋內,拿了新買的咖啡豆、鮮奶、還有鑰匙。我帶她到才整理過的咖啡廳──生命裡的某些時刻竟是如此雷同,我和她兩次的重逢都是在咖啡廳裡──我們都依循著這個符號,在一處從開始就不會有排演的舞臺上走位、講述腳本所載的劇情。每一次的演出都沒有後悔的餘地,每個人所能憑藉的是對過往經歷的déjà vu。儘管已經清理過,但是咖啡廳裡的空氣仍免不了帶著一些塵封已久的荒蕪氣味。走過這樣的空間,竟有一種錯覺,像是重新回想許多都不曾再去憶及的記憶那樣。儘管店裡沒有其他人,我仍下意識地領著她坐在一處比較僻靜的座位。

『我來找你好幾次,不過你都不在。』在她坐定的同時,她開口,『今天來找你,碰運氣的成份居多。所以一開始心裡就作好了一樣遇不到你的準備了。』她輕輕地笑了一下,『不過,還好今天來了。』我問她什麼時候回到台灣。『就在收到你的信不久之後。』她回答。『本來想在你離開台灣之前趕回來,不過仍然與你失之交臂。』

「嗯。」我說。「那工作怎麼辦?」

『我辭掉工作了。』聽到她的答案,我感到很抱歉。

『別這樣。』她看見我的表情。『辭職並不全然因為你。我在那裡也工作了好一陣子了,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一些自己的時間好好地想想今後的事情。』她先是低下頭,像是想著什麼;然後她抬頭再看著我。我注視著她的瞳孔,它正悄悄地洩漏出一點哀愁。

『這段時間你去哪裡了?』在一段熟悉的對峙後,她重新開啟了另一次的對話。

「去了沖繩,」我回答。「昨天才回來的。」

她問了我離開的原因。我試著整理思緒,卻無法在那一團混亂當中找到一則故事的起頭。我原本想試著捏造一個無害的謊言,但最後還是失敗;此外,如果不對她坦誠的話,我想事後我一定會後悔,於是作罷。

「我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在將它們重新回想、整理之前,我沒辦法對誰說出。」我老實對她說。目前能夠說出口的只有Hime的死。「至於其他的部分,不是不想告訴妳,而是我自己對怎麼訴說這件事也還沒有頭緒。」

她點點頭。『那,你現在還好嗎?讀過你的信讓我很擔心。』

「我想我沒事。我相信在從困惑當中理出頭緒之後,一切就會慢慢好轉。」我說。「當然,最後能否把那麼順利,我仍然沒有把握。但是那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至少現在我沒辦法不這麼做。」

『我……』她頓了頓。『還有F,包含在那裡面嗎?』她問。我點頭──我確定這一點。

我站起身。「其它的等一下再說吧。」我說。「還喝咖啡嗎?」

『嗯。』她點頭。

我離開座位、播了古典樂、做了一杯咖啡給她。她問了我是否還愛著她、我回答了她、然後我們沈默。我們的世界裡只有雨聲、只有雨聲。

『我一直想讓你看看這個。』她說。

哦!是的,於是我和她在這裡──就在此時此刻!投身回憶的我因為她的聲音而回過神來。我不禁在心裡暗自悲傷起來──無論是扼抑不住的悲傷,或是無法言喻的美好,那些過去的一切如今竟像是一場冗長的夢境,但醒來以後,那些過去的時間此時想起竟虛無地與空白無異!

只見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從裡頭拿出了一本咖啡色的冊子。燙在封面上、金色的“Diary”字樣在昏黃的燈光下因褪色而萎靡地透出黯淡的光澤。在深色封底的對比之下顯得更加白皙無瑕的、她的手,搭在日記本上,隨即輕柔地翻開了日記。被翻閱的日記頁扉時而沉吟、時而低語,就和回憶過去的光景無異──它也正在回憶那些附在字跡的肌理底下的故事。

倏然地,日記沉默下來──像極了樂章之間所刻意留下的寂靜。

她把日記遞給了我。『從這裡開始讀起吧。』我從她的手中接過那本日記,細細地諦聽它即將告訴我的那篇故事。

她的日記(部分摘錄)

……(前略)

三月二十九日

終於抵達了巴西。

走出機場時。周遭的人說著我僅能勉強用於溝通的葡萄牙語。儘管知道那些人口中說的是什麼樣的語言,聽到的聲音也很熟悉,但我能只能勉強聽懂隻字片語而已。

說不上來究竟是熟悉還是陌生。

……(中略)

四月八日

今天和同事們去採訪時,我看到了讓我快要窒息的畫面。

一名青年被發現陳屍在巷道內,疑似遭劫殺,頭部的槍傷是致命傷。那幅景象喚起了我的回憶——我想起了F

而且,我正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

在拍攝完所需的照片之後,我向Eduardo詢問是否知道多年前F的案子。可惜地,他說他記不得了,不過他說他可以幫我向其他人打聽一下。

我覺得很沮喪。我就在幾年前F死去的地方,卻無法朝那事情的核心走近。

……(中略)

四月九日

今天Juliana來到我的座位,昨天一起和我們外出採訪的她聽到了昨天我和Eduardo的談話。她想起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個案件。她問了我和案件死者的關係,我告訴了她,而她吃驚的神情我仍印象深刻。

『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妳查到的。』她說。

……(中略)

五月十八日

Juliana的奔走之下,終於找到了當年刊登了這件案子的報紙,也找到地方的有力人士向巴西警方查詢這案件的相關資料。報紙所刊載的敘述和我已知的相差不大。我想知道的是更深的細節。

Juliana說,接下來便是等待而已了。

……(中略)

六月三十日

今天,Juliana急急忙忙跑到座位來。氣喘吁吁的她拿著一枚紙片,上面有幾行潦草的字跡。由於實在太潦草了,看不出內容是什麼。直到她的呼吸比較緩和,她才說那是那個街童的監護人住址。我請Juliana明天和我一起去,還好她答應了。要不然,不太會說葡萄牙文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中略)

七月二十一日

今天請了假,在Juliana的陪伴下到了那個昨天拿到的地址。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大約四十多歲的黑人婦女,瘦弱的她看著我們,顯得有些疑惑。Juliana向她說明來意後,那女性驚呼一聲,看來相當驚訝。之後,她嘆了一口氣,招了招手,示意要我們進屋。

我向那位婦人打聽殺死F的、街童的消息。她搖搖頭,說:「那孩子已經死了,就在他被逮捕的一年後。」聽了她所說的那句話,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都已經找到這裡了,就在我相信可以知道當時的事發情況的時候,最終線索的終點竟會是空無一物。我忍不住地弓起身哭了起來,那婦女向我走近,然後蹲了下身輕摟著我,一邊輕撫著我的背。我沒有感覺好一些,只感到怒火中燒。我甚至可以感覺它正從我的身體裡竄出。我緊咬著下唇忍著滿腔的憤怒,才能夠不使猛力地、慢慢地將那婦人推開。我站起身,向Juliana說:『我們走吧。』

我和Juliana走出房子,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我聽到身後那婦人的聲音。她叫喊般地說了我聽不懂的幾句話。當下我只是想離開那裡,沒有想太多。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我的情緒漸漸地恢復平靜。我想起了那婦人的叫喊聲。我問了Juliana,她告訴我,那婦人說的是:孩子,我只能替那孩子向妳道歉,請妳原諒他吧!為了妳自己,請妳無論如何都要原諒他呀!

我把這句話寫了下來,寫在我的日記裡。

……(中略)

十二月二十日

已經遞出辭呈了,打算就在這聖誕夜就離開巴西。一切之前所追尋的答案已經無法得知,陷入最深沈的寂靜,不留下一點聲音。剛剛整理行李的時候,拿起了這本日記,從最後紀錄的日期往前翻閱。如果過去的所有事情也能如此,那我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解答。

當看到了七月二十一日那天的日記——“孩子,我只能替那孩子向妳道歉,請妳原諒他吧!為了妳自己,請妳無論如何都要原諒他呀!這句話。已經沒有當時憤怒的感覺了。那女人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並不應該遷怒於她。但那句話似乎隱藏著什麼訊息。

十二月二十三日

此時正在機場等著回美國的班機,趁著這時候整理,並且記下近幾天的事情。

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再次拜訪了之前見過一次面的、街童的監護人。這次是獨自一人拜訪,沒有其他人同行。目前的葡萄牙語的能力應該足以應付對話了。原本覺得應該會忐忑不安的,但是心情卻是意料之外的平靜。下車後,我稍微提起了門上的銅環輕輕地敲了幾下,門後傳來了應門的人聲。

『孩子,是妳啊?』她微微地笑了一笑。『那天之後還好嗎?快進來。』「嗯,好很多了。」我回答。『我叫Tatiana。』女人做了自我介紹。『我總覺得妳一定會再回來這裡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妳。』

我怔忡了一會。

「嗯,妳的直覺是對的。不過,我在二十三日那天要離開巴西了。」我回答。『是嗎?』「是的。但是在走之前,我想請問妳一件事。我對於上次離開的時候,妳說為了我自己,希望我原諒那個街童的那句話,有點疑惑。」『我以為妳想問的是Alfredo殺了妳的愛人的事情。』她看著我,頓了頓。『但是在解釋那句話的同時,我還是需要提到那件事情,才能夠解釋清楚。妳有時間嗎?』我點頭。『那我去倒一杯檸檬水給妳,我會告訴妳,妳想知道的事情。』

她彷彿是在說故事一般地,從怎麼認識那個街童、也就是Alfredo開始說起。

她點了一根香菸,緩緩地吸了一口,然後輕咳一聲。她放鬆身子,把自己輕輕地埋進相當老舊的沙發裡。微瞇著雙眼的她把視線放在天花板上,也許是那盞略顯昏黃的燈上。我想她並沒有真的看著什麼,只是重新翻閱記憶時的反射動作。

『我記得那天晚上很冷。我剛從雜貨店出來,帶著一點剛買的食物準備搭公車回家做晚飯。我走在寒冷的街道上,就連街上的流浪漢也大都蜷起身子,或者把手和臉縮進髒亂的衣服裡。沒有那麼多衣服可以保暖的其他人,則是圍坐在不知是誰生起的、鐵桶裡的火旁取暖。妳也許會有些疑問,為什麼我會經過那樣的地方,而不繞路呢?』我只是看著她,讓她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也曾經是聚集在那裡的一份子。不過我算是特別幸運的人,脫離了那樣的生活。因為曾經過著那種生活,所以有的時候我會帶些東西過去給在那裡的人們,因此那群人對我相當地友善。』

香菸的煙霧在安靜的空間裡,遲滯在空氣中,於是煙霧顯得厚重許多,像是相當勉強才懸浮在空氣裡。從窗外滲進的光線更加強了那股煙霧的存在感。

『我向一些熟臉孔打過招呼,正準備離開那裡的時候,一輛廂型車從旁邊的街道疾駛而來,突然地就停在附近。那輛廂型車的車門一打開,就衝出一群手上拿著槍的蒙面人,朝著正圍在鐵桶旁取暖的流浪漢開槍。剎那間就有許多人中彈,倒臥在血泊中不停的哀嚎,或者是咒罵些像是狗娘養的(filho da puta)之類的話。其他沒有中彈的人,則是連忙躲進任何可以掩蔽的地方,或者是衝進小巷子裡面去躲藏。我被當時正在身旁不遠處的一個流浪漢給拉進小巷子裡,藏身在一棟房子的矮牆後面。現在想起來,在那樣的混亂裡面沒有被流彈打中,真是奇蹟哪。在一陣掃射過後,周遭安靜得有些可怕。儘管如此,躲在矮牆後的我,耳朵還是不停地聽見在那片死寂裡的、根本不存在的槍聲。』

女人告訴我那是警察幹的。我無法理解究竟在什麼情況會在街頭發生這樣的事情。

女人繼續說。『我和另一個人在槍聲停歇後,繼續躲藏了一段時間,直到我們確定安全了才回到街上。儘管我以前就經歷過了類似的事情,但是那一次感覺特別不同。我們回到街上,竟聽不到任何因受傷而呻吟的人聲。我的直覺告訴我,所有的人都已經斷氣了。我們看著倒地的屍體,有些人是倒地後,又被人在頭部開槍殺死的,看來他們那次真的是想要趕盡殺絕。而且,他們不像是一般警察,殺人的速度相當地快。我想這些流浪漢惹上的是聯邦刑警吧。我試著找出還活著的人,不過很不幸地,在我眼前的人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我想我並沒有太過悲傷,儘管我對這些人的死感到憤恨不平。但是他們的痛苦也許可以說是結束了吧,天主讓他們回去了。在我放棄繼續尋找生還者的時候,附近的一處巷道傳出了踉蹌的腳步聲。我回頭看見了一個腹部左邊中彈的男孩。在他看見我的臉的那個剎那,他可能覺得有繼續活下去的機會了;他整個人馬上就倒了下來,攤在地上。他一直重複地說著阿姨(tia),救命。。我很快地找了公共電話,一邊想著怎樣救那孩子。』

女人說,她年輕時的男友也是左腹中彈、失血過多而死的。

『我的腦海裡不停地浮現17歲那年、我的愛人死掉的那時候。然而,和17歲那時候不一樣的是我非常鎮靜。後來那孩子被送上救護車,最後被救活了。不過,為了救那孩子,我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所以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非常辛苦,要做好幾份工作才能把醫療費用逐步地還清。那孩子出院後,跟了我住在這裡,我給他取名叫Alfredo。那時候我想,他也許是天主要我照顧的孩子吧。雖說如此,以我的收入所能給他的,也只是一個住所和三餐而已。再者,那孩子有吸毒的惡習——我想是強力膠之類的,那也是我不可能會給他的,我一直要他把那給戒掉。雖然他始終沒有戒掉毒品,不過那孩子也從來沒跟我拿錢去買毒品就是了。我知道他一直背著我吸毒,但沒有想到他會越陷越深。沒錢的時候就去搶,我怎麼做都無法讓他罷手。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才發覺他竟然吸起古柯鹼,也加入當地的不良幫派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微些的焦慮、混著無奈與哀傷的神情靜悄悄地潛伏在她那張顯得有些滄桑的黝黑臉龐底下。香菸上的那一點火光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樣,奮力地燃燒了起來。但是在女人吐出燻進肺部的菸的那一剎那,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褪去了靈動的明亮,恢復成黯淡的紅色。

那微些的焦慮、混著無奈與哀傷的,在燃燒過後,仍舊是沉重的。

『那一天,他慌慌張張地跑來這邊。他手上拿著槍,臉色蒼白地像是白紙一樣。他無法鎮定下來,在極度的慌張下遲遲沒辦法說出什麼,直到最後才支支吾吾地說他殺了人了。聽到這件事的我嚇壞了。他告訴我,因為要買古柯鹼,所以他和另一名幫派夥伴一起行搶。他原本沒有打算要殺那個人的,但那個人的小動作讓緊張到極點的他,不知為什麼地就扣下扳機。不小心殺了人的他,也因此嚇得連原來要行搶都已經忘記了。』

女人在這時顯得相當猶豫,似乎有什麼事情正在考慮什麼。最後她問我,是否想知道F死時的場景。我可以理解她的猶豫,因為我自己也很難決定。我不知道自己在聽見女人敘述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是我還是決定瞭解,是到了該讓這個我不斷地尋找著答案的問題結束的時候了。一旦我離開巴西後,可能就再也無法得知關於F的死的任何事情——而這件事情,已經沒有人能比眼前的這個人更清楚了。於是我點頭,請她告訴我。

『我和他一起去了案發現場,一路上他提心吊膽地走著。有好幾次他想跑掉,卻被我拉住了手。到了那裡,白色的飛雅特(FIAT)就停在路旁,車燈依然亮著。那一帶一般的時候就很少有人經過,到了凌晨更是沒有人出沒。我站在破碎的車窗前看去,整個車子的前座佈滿了血跡,那真的是相當可怕的景象。我雖然感到不忍心,但還是繼續看下去。死去的那個東方人少年,臉上的表情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吧。在看過許多和警察發生衝突後的報復行動中被射殺的人們,那少年的表情竟是平和且安詳地讓我感到極度的悲哀。他是微笑著的,而從他佈著乾涸血跡的臉上可以看見淚痕,淚水在暗紅色的血跡上留下清楚的痕跡。如果說,之前那些被殺死的流浪漢是我自我安慰地認為是天主有意召回他們的話,那麼那個少年的神情則是足以讓我肯定這的確是天主的旨意。我感覺到這少年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已經失去了繼續活在這個世界的力氣了。雖然這樣說聽起來很像是推卸責任;但若是說,那少年是想假他人之手而死,我想我不會否認這樣的說法。』

Alfredo在我來得及反應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之前,就已經悄悄地逃走了。在考慮了一段時間後,我決定不要報警。在這個時間出沒在這裡,然後說發現了屍體,我一定會被警察當作犯人看待。我並不想惹上麻煩,於是我逕自離開,並且希望那孩子的屍體能夠早點被別人發現。我在隔天早上的新聞看見了那少年被發現的消息,為此我感到有些欣慰。Alfredo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到這裡過。在那之後沒多久,他便因為幫派的人受不了聯邦警察連續的施壓而被送了出去,交給警察——畢竟他只是一個幫派裡的無名小卒,那群人不可能為他和聯邦警察過不去。Alfredo最後被判到少年監獄服刑。在他入獄之後,我不斷地找時間去監獄看他,我想這對在監獄的他多少會有些幫助。不過在他入獄後大約一年後的某一天,在我晚上下了班回到家,我看見信箱裡有一封來自少年監獄的通知信。在和獄方聯絡後,獄方告訴我,Alfredo死了,說是毒癮發作,然後猝死。我始終沒有看見那孩子最後一眼,獄方匆忙地把Alfredo的遺體火化。我想Alfredo並不是真的因為毒癮而猝死,但是那孩子死了是確定的事情,監獄人員不需要撒這樣的謊。至於Alfredo真正死因,我永遠無法得知了。我在Alfredo的葬禮上想著他曾跟我說過的事情,像是他想當個藝術家——這孩子永遠無法達成他的心願了。還有另外一件我始終無法忘懷的事。他曾經對著我說過:『我沒上過學、不識字、沒有身分,誰要僱用我?誰要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會吸強力膠!』在那天孤零零的葬禮上,我坐在眼前的新墳旁,感到非常地茫然。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我想了許多事情。雖然我對Alfredo所犯的錯、還有他的死感到自責,不過仔細想過之後,我覺得其實我並沒辦法為他做什麼,這件事情,或者說這類事情——幾乎是篤定會發生,一切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她看我有些疑惑的樣子,於是解釋。『這個國家比妳想像中的黑暗許多——販毒、吸毒、賣淫、偷竊、搶劫、殺人、賄賂……等等。儘管這些事情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會發生,但是這裡是非常地、非常地嚴重。這個國家得了重病了,貧富差距大到無法想像。如果說是小城鎮的話,可能還好一點。在大都市的話,貧困所造成的問題就更加明顯。例如里約熱內盧和聖保羅這類的大城市,都有貧民窟(favela)的存在,淪落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是得用盡一切辦法和手段,才能夠生存下去。』

『除了貧民之外,還有更悲慘的一群人,就是連一個棲身之所都沒有的遊民。大多數的人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待,而遊民和警察也常發生衝突;嚴重的時候,就會發生之前所說的、那樣的屠殺事件。有人做過和遊民有關的調查,居然有人以維護市容為由,希望把遊民們都殺光;也有人曾經說,只要可以的話,條子會把他們全部殺光,但現在只是有其他人在看著,所以條子才不敢明目張膽地這樣做,否則一定會當場就在眾目睽睽下把他們做掉。在這樣的城市,警察並不一定代表正義,看守所和監獄也理所當然地充斥受虐待和一些被冤枉而入獄的人,空間狹小的五人牢房關上十幾個人也是常見的事;而政府只是一味地想逃避這些問題,不論動用任何手段。貧困的人們在生存的壓力下不得不成為罪犯,他們可以說是被逼著成為罪犯——Alfredo也是。當然,這不表示因此犯罪的人可以理直氣壯,犯罪本身還是壞事。』

女人咳了幾聲。『總之,整個龐大的社會問題不是憑我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而這件事情或許只是因為這樣的問題所產生的眾多悲劇當中的其中一件而已。我所做的事情並不一定能夠救得了誰、或是幫得了誰;我做的只是類似賭博、只是賭一個奇蹟是否會發生而已。由於是奇蹟,所以我可能從開始就注定要輸了。如同我之前所說的,我對Alfredo的死感到自責,但是我不是造成他最後如此下場的主因。至少,我不能這樣想,否則我沒辦法繼續活下去。我想他的死,我能夠釋懷,但是這整個社會的問題,我無法原諒。』

她坐直了身子,認真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透過那視線看進我的內心。『關於Alfredo的死,我想我必須認為我沒有錯,也不需要為那負起全責。因為在這個環境下,他最後還是會被逼著誤入歧途——除非奇蹟發生;而我終究沒能讓那個屬於他的奇蹟出現。妳愛人的死可能也是一樣,一個決心求死的人,終究會在不該結束生命的時候死去,只是那時候正好不是別人,而是Alfredo殺了他而已。當然,我沒辦法說服沒看見那少年死時神情的妳,讓妳相信妳的愛人是有求死的意念的。這只有妳能夠決定相信與否,而我誠摯地希望妳能相信我說的話。』

我聽完她所說的話,腦海裡一片混亂,我開始感覺身體似乎空洞地可怕。而所謂的腦海的混亂,其實並不是沒有任何想法、聲音、或者是畫面,反而是太多那樣的東西從記憶的深處蜂擁而上,把我徹底地淹沒——從認識F的那時候開始到現在為止的所有聲音都在瞬間如山洪爆發那樣一湧而出。而我在那樣的亂流裡,什麼也沒有辦法思考,內心裡沒有任何清楚而堅定的聲音可以告訴我到底該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我感覺全身冰冷,然後不由自主地蜷起身體哭泣著。她走向我來,擁抱著我。剛開始我伸出雙手,試圖將她推開,拒絕她的擁抱。但是漸漸地,我感覺到有一股善意透過她的雙臂傳了過來,我的雙手也一點一滴地失去了抵抗的力氣。我像是躲在她的懷抱裡,如同孩子那般哭泣,而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抱著我而已。這樣的感覺非常熟悉,好像曾經有過那樣的場合。我突然想起了高中畢業那時候的事情。也曾經像這樣地抱著我,而我記得曾對我說過有不祥的預感——在和F的最後一次通話的那時。這雷同的說法並不只是出自口中而已。

……是該讓這件事結束的時候了,是該做一個決定的時候了。就算這是事實也好,是自我欺騙也好,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我所能夠碰觸到的、最後的真實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確定過了多久,我漸漸地有了止住眼淚的力氣。我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這一切,無論如何,我都得將它在此時劃下句點。

它必須到此結束。

在我揩乾了最後的眼淚,Tatiana就只是保持着一抹清恬的微笑。後來,我向Tatiana問起了當時和Alfredo一起搶劫的同夥。她說那個人在一次幫派火拼中死亡,據說是落單,然後被對方的一群人慢慢地凌虐而死的。

這樣的戲碼幾乎是天天都在上演。我由不得想起了她回答這個問題時所說的這句話。

今天Tatiana出現在機場,在我等待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向我走來。她的出現讓我感到有點驚訝,但不是會引起任何不適感的那種。在登機前還有一些時間,我和她找了座位相鄰而坐。我並沒能找出什麼可以聊的話題,我和她之前的共通點只有以一種畸形的方式(某種程度來說)建立在由FAlfredo的死所橋接起來的東西而已,而那件事情對於我和Tatiana兩人,已經沒有需要再提起的必要了——就像是人們在經歷親人或摯友過世且接受(或者說,面對)了這樣的事實後,並不會一直把這樣的一件事一直掛在嘴邊。Tatiana很體貼地開了口,決定了令人感到舒適的話題。她問了我一些關於美國、還有台灣的事情,還有回到美國之後的打算。我順著這話題侃侃而談,直到該進入登機室的時候。

Tatiana送了我一條象牙白的十字架項鍊。她把項鍊放在我的手心,用她的雙手把我的手掌握合。『祝妳一路順風(boa viagem)。雖然不知道妳以後會不會再來巴西,但希望在那之前,這個國家的情況會好轉。』她看著我。『而我希望妳也是。』

我點了點頭。

到了進登機室的時間,我回頭看了站在入口外的Tatiana,她的清瘦身影竟是那麼清晰。我在心裡默默地祝福她。

在飛回美國的航程裡,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我認識了很久的人。莫名地,每次從他寄來的信件和明信片裡,我總是感覺到他像是堅持著什麼似的(或者說試圖抗拒著什麼),在一些他的特質、或者是這方面的事物上維持著從不變遷的形式,頑強地與某種他不期望發生的改變正面交鋒。相較之下,我卻像是一直逃避著不完美的演出,放棄了許多曾經發生過的,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地去避開可能又是一次難堪的場合(最好的逃避方法就是再也不去嘗試什麼了)。儘管我和他所選擇如何面對事情的方式是很不同的,不過我們卻一同演出這麼一段活生生的腳本。隨著時間過去,我知道我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本身——都會一點一滴地越發陳舊,然後所犯下的錯誤只會隨著時間增長而變得越來越多——犯過的錯是無法被什麼東西抵銷的,那些並不是拿個橡皮擦去擦拭就可以消除的。但是,也許我們都該勇於去面對這些錯誤、誠實地安撫那些因而受傷的人,並且感謝陪著我們一起不完美直到鞠躬下台那一刻的人、耐心地對待我們自身這股無所適從的見證。

(以下空白)



[1]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亦為19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創作類型有詩歌、小說、劇本、散文、文藝和政治評論。最著名的文學作品有《巴黎聖母院》(Notre-Dame de Paris,又譯為《鐘樓怪人》)和《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又譯為《孤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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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é] 第十五章

《十五》




即使到處遊歷,總無法逃避自己

厄內斯特米勒海明威[1]




我什麼計劃也沒有地離開台灣到了沖繩。我只帶了一只放著睡袋、三套衣物和一點盥洗用品的背包,就連入境卡上、入境後的連絡地址都是從登機前買的一本旅遊導覽書上胡亂抄來的。到了沖繩的機場,我搭上開往市區的公車,到了國際路(国際通り)上的松尾(まつお)下車,然後在附近找了一家一千日幣左右就可以過一夜的民宿休息了一天。隔天我退房,帶著行李和一張旅遊導覽裡附的一張地圖前往距離最近的海岸。

沖繩本島的周圍有許多海灘,大部份的時間我只是沿著沖繩的海岸線一直走著——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坐在沙灘上,獨自出神地望著沖繩湛藍而清澄的海洋。有時候睡在當下就近所找得到的民宿,如果找不到民宿的話就找一處沙灘上比較隱蔽的角落睡。餓的時候大都是在便利商店裡買點什麼充飢,要不然就是更隨便一點,只吃點帶在身上的餅乾之類東西充當一餐而已。

在沖繩遊蕩之時,也曾經在與美國村(アメリカンビレッジ)鄰接的日暮海灘(サンセットビーチ)和看來年約三十出頭的流浪漢聊了一會。他先是用日文說了不長不短的一段話,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懂日文,於是他改說了英文。雖說是說英文,倒不如說是說了一連串的英文單字,所以我也只能用我自己的想法來猜測他想表達的意思。我們就這樣各說各話地聊了一會,而我也喝了幾口他遞過來的杯裝日本酒。對於那樣的雞同鴨講竟可以維持好一陣子,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個人可能也只是想找個人聽他說話,只要人模人樣的、然後會稍微做點反應的就可以了──其實說話對象是誰都無所謂的,我想。

在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裡,除了住宿check-in時以外,我是不需要語言的。我不需要和誰說話、不能和誰說話,也不想和誰說話。我總是想起沙漠──我不停地走,就像是迷失在沙漠的人那樣。行走只是為了脫離那裡──只要能夠脫離沙漠,不論走到哪裡都可以。但是迷失就是這麼一回事──找不到那條我需要的路徑。無論走到哪裡,我仍舊身陷沙漠的中心──獨自一人,沒有什麼可以挽回的,就如同我曾經歷過的那些我也無力挽回的事。每一天。我必須把自己的力氣一絲不贅地耗盡才能入睡──如同陷入那片沙漠裡某處不為人知的流沙裡。

某一天,我在一處海灘坐到接近傍晚,覺得有些不舒服。有個衝完浪要離開的外國人注意到臉色蒼白的我,於是走來說了些什麼。我說我不懂日語,他便用英語問我是否要緊。

『你看起來糟透了,而且我想你有點中暑,』那個人說。『我就住這附近,不介意的說,可以到我那裡休息一下。』

因為如此,我認識了佐藤(さとう)夫婦——丈次(じょうじ)和空(そら)。丈次是個五十歲代、身材壯碩高大的美國人;而修長而黝黑的空看起來比他小上大約十歲左右,略顯削瘦卻結實的體態給人相當健康的印象。兩人有一個十一歲、叫作高司(たかし)的兒子。

雖說丈次是美國人,不過他卻因為入贅而有個道地的日本姓氏——佐藤;此外,為了更能融入日本這個國度,他把原本的名字George的發音對應到日語上,成了丈次。他原是派駐沖繩的美軍,在派駐期間認識了同樣喜歡沖浪等水上運動的空。在退役後,他決定來到沖繩定居,和空結婚。婚後兩人在沖繩經營一家民宿,不過夫婦兩人各有其它工作;丈次是潛水教練,而空則是補校的教師,加上兩人似乎都有些積蓄,所以實際上並不怎麼依賴民宿這方面的收入。

我從空的手中接過她拿來的一杯水,我咕嚕咕嚕地一下子就喝光了。她問是否還要一杯,我點了點頭。在我喝完第二杯水、稍微歇了口氣後,丈次問我是從哪裡來的。

「台灣。」我回答。

『你是來旅行的嗎?』丈次問。

「算是吧。」

『只有你一個人?』

「嗯。」

『這樣啊?』他點了點頭。『不過,你的神情太憔悴了,一點都不像是旅客哪!』

丈次轉過頭去和空說了一會的日語,然後空開口了。

『你看起來太虛弱了。我們覺得你不能繼續再一個人在外遊蕩。目前的你需要好好休息幾天。如果沒有地方待的話,我們可以留一間我們經營的民宿裡的房間給你。』我搖了搖頭,一是覺得麻煩了別人,二是我得盡量減少花費,不然這趟旅行沒辦法維持太久;而且我覺得這時我還沒辦法回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你不必擔心這些,就安心地留下來吧。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那就在我們的民宿幫點忙。在沖繩,有不少民宿裡的工作人員其實就是旅客的。他們以在民宿幫忙作為食宿的代價。』

「是嗎?」我說。而空點了點頭。我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答應留下。

那天晚上,我進浴室洗澡時才暸解為什麼佐藤夫婦那麼堅持要我留下來。我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原本就偏瘦的我變得更加瘦弱,瘦到連臉頰和眼窩都凹陷下來,而眼神顯得沒有什麼生氣,滿臉的鬍渣更顯得落魄無神;我的臉因為過度曝曬而變得黝黑。當我打開蓮蓬頭,流洩下來的溫水在我的身體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我才發覺,我的臉、上背部、手臂等處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曬傷了。雖說不太習慣,不過在夏天裡洗冷水澡倒也不是什麼難以適應的事。

當天晚上,空做了簡單而美味的晚餐——蕃茄拌炸馬鈴薯、可樂餅和義大利肉醬麵。那是到沖繩之後,第一頓我吃得像樣的一餐。由於非常疲累,所以吃過飯後不久我就睡著了。那一夜不知怎麼地,浪潮聲不斷地在耳際響著,卻像是從遙遠的夢境裡傳來的那樣,感覺很不真實,恍若幻境與現實的界線在那一剎那就毀壞了。兩個世界被粗暴地攪在一起,變得如泥淖般混濁不堪;而我正往那裡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海浪聲究竟是真實存在的,抑或是我的幻覺呢?

也許是在夜闌人靜的深夜裡,遠處海潮的聲音就顯得特別清楚吧。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搞清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

在佐藤家過了兩、三天後,我和佐藤一家人一起出門,到他們的民宿去。佐藤家的民宿看起來相當簡陋。一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塊小小的招牌,上面的名字感覺不太符合民宿本身給人的印象,據聞是從某部不甚為人所知的漫畫裡看來的;另外,招牌懸掛在不怎麼起眼的角落,若沒有仔細看的話很容易被人忽略。從門口進去之後的空間是讓客人停放機車或者是腳踏車的地方,左側牆上的架子上擺放了一些雜物,而右側有個通往二樓的窄小樓梯。一上樓,映入眼簾的是櫃檯,而一旁的牆上貼滿了用立可拍拍下的照片,些許泛黃的照片上頭大都寫有隻字片語。雖說是櫃檯,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老舊的、木頭外框的玻璃櫥。在那裡頭放著一些像是零食、泡麵、還有小包洗衣粉之類的東西;櫥子旁擺放著一台看來也同樣是年代久遠的冰箱,上頭貼著放在裡面的、飲料的價目表。玻璃櫥上方放著一個木盒子,讓想買東西的客人自行投錢。更往裡面走去,則看得到流理台、一台簡單的瓦斯爐、和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工作人員的留守室。從櫃檯看出去的右前方是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小型客廳。客廳裡有一台電視和一張和式茶几,另一側的幾個小櫃子裡放著陳舊發黃的漫畫書。櫃子上面放了一把斷了兩根絃、斑駁老舊的吉他。三樓是供人住宿的幾個房間、兩間浴室和收放被子的壁櫥;最上面的天台是晾衣的場所,一旁有兩台洗衣機可以自由使用。

民宿裡有兩個工作人員——大原武彦(おおはら たけひこ)和若林雪(わかばやし ゆき)。他們是來到沖繩自助旅行、年約二十出頭的一對來自東京的戀人。他們兩人從北海道出發,至今轉眼已是兩年,而沖繩是他們的最後一站。由於他們兩人都會一些英文,所以我們在溝通上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在民宿,不諳日語的我大都負責幫忙打掃民宿和把客人用過的被子折好,疊回擺放被子的壁櫥裡去。採買和接待都由大原和若林兩人負責。

來到這裡投宿的人,大都以日本國內的背包客、要不就是晚上在附近酒吧廝混太晚或喝醉的外國人居多。儘管有時後者的行為舉止會令人感到有些麻煩,但在沖繩這麼一個民風純樸的地方,通常不至於引起多大的不愉快。

民宿的工作並不繁重,加上丈次和空也會抽空來民宿幫忙,所以工作人員還是能夠保有不少的私人時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原會去接一點零工或是留在留守室裡上網、若林常坐在客廳裡練習沖繩的三線[2]偶而會教我一些生活上常會用到的日文單字;在丈次夫婦來到民宿的時候,大原和若林兩人會一起外出到其它地方遊玩。

『怎麼不出門走走?』有一天丈次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好像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沖繩有不少可以玩的地方,尤其正值盛夏。』他說。『我想你可以問問大原,或者問我和空也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搖了搖頭回答。「而是……」我思忖著該怎麼表達,卻只苦笑地能吐出到哪裡都無法逃離一些事情的這樣的一句話。

『嗯,』他頓了一下,然後拇指和食指扣著下巴,就那樣想了一下。『一直待在這裡而不出門走走也不是很好。有空就去海邊走走吧;就算發發呆也好、就像那時候碰到你那樣也好。沖繩四處都有海灘,去走一走也不至於會花上多少時間的。』

我只是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恍如我的軀體不再是我的那樣反常地矇混過去別人對我的關心。但是我終究在一個正值滿月的晴朗夏夜走到一處無人的海灘去,任憑思緒緩慢但失序地流動。我思索著,生命裡經歷過的幾次的死亡究竟是要帶給我什麼樣的訊息?我思索著,這些年來我暗自地試圖逃脫的是什麼?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我覺得也許這些年來我一直憎恨著F也說不一定。如果他沒有逃避,而是選擇了面對他的生命,也許有些事情的發展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我看著眼前的海,想像看起來依舊是十八歲模樣的F正站在那裡——就那裡用他因死亡而變得無比深沉的瞳孔注視著我、聆聽著我的每一字、每一句。我很想對F說我其實很羡慕他,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當我看著他和兩人在一起的模樣,還有那些只屬於他們之間的話題時,我就明白從今以後我就被隔在的世界之外了。我嫉妒F,他的死也把給帶走了──她的心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恨F,如果他沒有逃離、沒有打電話給我、沒有意外死去,也許我們各自都會過得很好──我不必為沒能阻止F的死而感到歉疚、不會遭遇高中畢業時的哭泣和離去、不會選擇離開台北、不會和後來的人相識──所有一切像是在F死去的那一刻就開始不斷地出錯。在我、他、和之間,他打從一開始就贏得漂亮!而我是那個輸得最徹底的人。F透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的、漠然的臉此時竟微笑了起來。我不禁苦笑,我竟很想走向他,給他一個擁抱作為對他生命的道別。

F、嘉伶、Hime,他們在死者的領域繼續活著,而哀河[3]把那裡和生者的世界切割開來。他們就在河的另一端,而每一次想起他們就像是一次眺望。然而,隨著如同河水奔流的時間經過,每一次的眺望便越發模糊。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忘懷。直到我將渡資交給卡戎[4]手上之前,只要望著心中的那條哀河,我想我都還會記得。

Hime曾經說過關於忘川的事。

『你聽過Lethe這個字嗎?』她問。我回答沒有,於是她開始為我解說。『在希臘神話中,冥府有五條主要的河川──哀河、悲河[5]、火河[6]、忘川[7]、恨河[8]Lethe就是這五條河川當中的忘川。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只要喝下這條河流的水,飲用的人就會忘卻所有的記憶;所以,每個即將再次轉世的靈魂,都要喝下忘川水以遺忘前世。』她隨即又以一本名為《迷蝶誌》的書中的一篇《忘川》簡略地提了作者由蛇目蝶中、Lethe屬的白帶蔭蝶[9]所觀察到的愛情、歐羅巴與忘川之間的三角情結。

『雖然作者在書裡提到了在現實世界中實實在在地被人們以Lethe稱呼的東西;不過他卻沒有提到一條就存在於真實世界的Lethe。』

「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我問。

『因為我很希望忘川真的存在。』她說。『儘管明知道那條Lethe並不真能讓人們喪失記憶,但我還是去了一次。那條現實世界裡的忘川就在阿拉斯加南方的卡特邁國家公園[10]裡、一處叫作萬煙谷[11]的地方。那裡只有明朗的天空、荒蕪的平原、峭壁和峽谷、和蜿蜒其中的、無比清澈的河水。那裡景色就像失憶般單純──有的只是遺世獨立的景色,卻也因此它才蘊藏了能夠令人暫時忘卻憂傷的壯麗。我在那裡掬了一口忘川的水喝──象徵性地遺忘所有不快樂的事情。』她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想起來還真是諷刺哪!現實性的忘川和象徵性的遺忘。』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條流經西班牙的加利西亞自治區和葡萄牙的利米亞川(River Limia)才是古羅馬人所認為的、神話中的忘川。但無論如何,那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若死後的世界真如同希臘神話所描述的那樣,那我想她一定會繼續找尋那條忘川吧──那條真正能讓人遺忘往事的河流。

但要遺忘談何容易。若是需喝下忘川水才能忘卻的事,怎可能說忘就忘呢?人生走到目前這地步像是把無數幅拼圖全部拆散而且全混在一起那樣再也無法拼湊出原來的模樣。但是面對這樣的窘況,我卻無法就這麼放棄它而轉頭離去──我突然驚覺,長久以來我故意忽略了F的死。我為了避免自己在F的死亡當中受傷而忽視了自己對F的那些情感──對他的羡慕、嫉妒、還有恨。當然,我很喜歡F,也感謝他在活著的時候曾對我這樣一個朋友的信任和關懷。想到這裡,我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了起來──我還沒好好地將更往深處的思緒那些整理並化成語言的形式。

既然沒辦法忘記,那不如就好好地把它們整理起來,從中去瞭解當初忽略過的而在現在困惑著自己的每一個環節。我這麼想。

從那時候我開始寫些什麼。每當從腦海中湧現出什麼時我伏案書寫,以文字推敲出它們應有的原本面貌,還有隱藏在它們之後的那些撼動我的思緒。剛開始,我試著以撰寫長篇小說那樣去整理並寫下那些已經發生的故事。可是,無論起頭時的情緒與感觸如何澎湃,最後總會覺得喪失了最初所感覺到的那股鮮明和感染力。最後我不得不放棄那樣連貫的書寫,改以片段且凌亂地記下每個重尋而得的殘破記憶與感觸。我──就拿著已經散亂不堪的記憶碎片試著組合出一則真實的故事(做著蒙太奇的苦工)。在把過期的記憶(是的,過期)重新拼湊起來之前,我想我不會真正瞭解過去所發生的(包括FHime的死)究竟試圖要讓我從中瞭解什麼。接下來的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我不斷地寫──只要一想到什麼,或是一有空的時候,我就不停地試著寫下和過去那些日子有關的事情,並且試著將那些重新拾回的片段放回它應有的位置上──我是那樣寫著自己的故事。大原和丈次曾經問我寫的是什麼。

「算是日記之類的東西吧。」我這麼回答。

有次在整理民宿的時候,我在雜物室裡面偶然發現幾本相簿。相簿裡的相片大都已經開始泛黃。相簿裡有不少照片是佐藤夫婦和一個男孩的,但是那個男孩並不是高司。後來我從大原的口中得知,那個男孩是佐藤夫婦因意外而早逝的長男。

『據說是一場海邊溺水的意外。』大原說。我專心地聽著大原敘述這場意外。

丈次的長子是在玩風浪板的時候,被突然湧起的海浪打落,然後被海底的暗流給捲走的;而那時候丈次正站在岸邊,就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突然從海面上消失,只剩下傾倒著帆的風浪板漂在海面上。丈次緊急地撥了一通電話給妻子後,便縱身跳進海裡去找孩子。時間分秒地流逝,如同他耗盡的體力,卻仍然無法找到孩子的蹤影。他心急焦慮地不肯放棄,直到後來到場的搜救人員把他拉上橡皮艇才恍惚地呆在坐在艇上痛哭失聲。之後的兩天,搜救沒有任何進展;直到展開搜救第三天的正午時分,才發現了卡在岩縫裡的孩子。那具早已冰冷僵硬、蒼白浮腫的軀體不再贅下一絲絲生命的痕跡。就這樣徹底地、連同那孩子的心跳、呼吸、還有黝黑卻稚嫩的臉龐上的笑,就在十一歲的夏天,瞥然地消失了。丈次夫妻倆為這件事情消沉了一、兩年的時間(聽說曾因為心理上的因素,兩人差點離婚),當中做過幾次心理治療。直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才漸漸地走出那件事所帶來的創傷。

『據說,高司和死去的哥哥是同一天生的。那死去的孩子聽說叫貴司[12]。』在一旁的若林說。

「同名嗎?」我問。若林搖搖頭。

她拿了紙筆寫下了貴司兩字。『只是發音一樣。』她說。

丈次從不曾對高司談起過去的悲劇,以及貴司的一切。也許是他們夫婦兩人都相信這孩子有著和哥哥相同的靈魂。高司到了差不多可以去海邊玩的年紀,丈次躊躇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帶著孩子回到讓他與妻子相識邂逅、卻也讓他失去貴司的海邊。

『不過,我想還是不要和丈次和空他們面前提起這件事比較好;而且最好也不要在高司面前說提起這件事。這件事我和若林都沒有對誰說過。』大原說。『再者,我也不知道,若是再次提起這件事情時,他們夫妻兩人的反應會是如何。而我一次也沒有聽他們談論過這件事。這件事情我們也是偶然之間才得知的,所以事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也不太清楚。』

在那不久之後,大原和若林即將離開沖繩。兩人打算在這裡結束他們歷時兩年多的旅程,回到東京去。丈次夫妻在他們兩人啟程回東京的前一天為他們辦了一場在海邊的送別會,民宿也因此休息一天。

「回東京之後,你們打算做什麼?」我問。

『會先在朋友家暫住,然後開始找工作和房子吧。』大原說。『等這兩件事情定下來之後,我和若林就會結婚。』

聽到他們兩人即將結婚的消息,在場所有的人都很高興地向他們兩人道賀。

「確定了婚禮的時間,請告訴我。我和空會去參加的。」丈次說。

『真的會來嗎?』大原回答。『真高興哪!我一定會告訴你們的,一旦婚禮的日期和地點決定了的話。』

吃過午飯後,我們在沙灘上聊了好一陣子。後來,丈次夫婦開始組裝他們帶過去的風浪板。『要試試看嗎?』丈次問我。我說OK,於是丈次開始指導我如何玩風浪板。風浪板比起想像中還難操作。帆比起想像中重上許多,站上板子後要維持平衡也相當不容易。在練習當中我不斷地跌到水裡。才一個小時我就已經精疲力盡地回到岸邊休息。

「好難哪!」我說。

『一開始都是這樣的。』丈次笑著回答。『身體挺直一點,注意兩手還要打直一些!』他看著對著正在玩風浪板的高司如此喊著。

「我知道啦!』高司不耐煩地大喊。

「我也要離開沖繩了。」我對丈次說。

『什麼時候離開這裡?』丈次問。

「大約在一星期後吧,」我說。「無論如何,都是該離開的時候了。簽證所允許停留的90天期限也差不多快到了,不離開也不行。」

『那覺得心情好了些了嗎?』他問。一臉疑惑的我不太瞭解他為什麼這麼問。他看了我的表情,於是接著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你一直都很悲傷。不過,由於你從來沒說過為什麼,所以我也不方便問你。』

我很驚訝。「你說的沒錯,的確是有些事情讓我感到悲傷,而我也因為那件事情而重新去思考一些發生在過去的事情。」我說。「不過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迷惑不已。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去釐清長久以來的困惑。」我說,今天的場合好像不適合談論這樣的事情;於是丈次就沒再繼續往下問了。

『後天一塊兒吃飯吧!如果到時候你還沒離開沖繩的話。』開口時,丈次這麼說。『高司十二歲生日,也順便為你餞行。』

『嗯,好啊。』我在眼前灑滿落日餘暉的海面上看著三號帆旁的、高司的小小身影。

隔天,我和丈次兩人送大原和若林到沖繩的國內機場。若林在即將前往登機門的時候哭了起來。大原摟著她的肩膀安慰她。

『別哭了,若林。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對吧?』丈次說,而若林點了點頭。

「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們的照顧。」大原和若林兩人向丈次道謝,而丈次始終微笑著。「聽說後天你也要離開了?」大原問我,我點頭。「嗯,那就先祝你一路順風了。很高興能認識你。」他說完時伸出了他的手。我握了他的手,說我也很高興能夠認識他們,並且預祝他們新婚快樂。儘管和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對於他們的離開,我仍感到一點傷感。

我和丈次在機場大廳的玻璃帷幕那裡目送大原和若林搭的那班飛機離開。

兩天後,丈次一家人送我到機場。沖繩的國際機場比起國內線機場簡陋得多,於是我和他們走到兩天前才送走大原和若林的沖繩國內線機場,然後找了一家餐廳一起吃了一點東西等待登機。

『回台灣之後打算作什麼?』丈次問。

「還不曉得,」我說。「我想可能會先休息一陣子──只要經濟上還過得去的話。無論會待在台北、或者是在出發到其他地方旅行,我都覺得我必須把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事情好好地整理,才能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關於怎麼整理,我目前還沒辦法很清楚地告訴你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想或許可以把那些事情像是寫一則故事那樣整理下來吧。那也是這一陣子以來我一直在試著寫下的東西。我想,也許我能從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地得到一個……”說法,讓自己能夠放下那些困惑──無論那會不會順利,總得試試看。」

『嗯。』丈次點頭。他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想要告訴你一些話。那些話是我在過去一段心理上很辛苦的日子裡所體悟到的──世上總有些無奈是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接受的事情。那些無奈,就算強大如愛都無法阻止它的來臨。當你知道你對那盡了你最大的努力──在事發當下的、你所能夠做的極限,你就該放手讓那一切成為過去。再怎麼難過、辛苦都要從那裡面恢復過來。你終究要面對你自己往後的生活──那是只有你才能為自己做的事,而且你也無法逃避。』他說完後嘆了一口氣。『但願你能夠早日得到心中的平靜。』接著他笑了。『我會不會說太多了?』

「不會。」我回答。「我會記得你所說的。」

『記得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空說。『如果一時想不起有誰,就想想我和丈次吧,好嗎?』

「我會的。」我說。入關登機時,我回頭看著站在外面的丈次一家人,揮了揮手向他們告別。

記得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空的這句話在我走往登機門的路上不斷地在腦海裡廻響著。自離開那時就決意不再哭泣的我,竟在此時不爭氣地潸然落淚。



[1] 厄內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 1899-1961)美國記者,但其小說家的身份更為人所知。其文風以簡潔著稱。著名作品《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於19531954獲得普立茲獎和諾貝爾文學獎。

[2] 三線(さんしん)是日本沖繩、奄美地區的一種傳統弦樂器。源自於中國的三弦。

[3] Acheron

[4] Charon。希臘神話中,冥河的擺渡人。死者需支付渡資,卡戎才會將之引渡過河(一說是Acheron;亦有是Styx的說法);而無法渡河的靈魂將成為孤魂野鬼。古希臘有在死者的雙眼上各放置一枚金幣的習俗,那兩枚金幣即是給卡戎的渡資。

[5] Cocytus

[6] Phlegethon

[7] Lethe

[8] Styx

[9] 英文學名為Lethe europa pavida Fruhstorfer

[10] Katmai National Park

[11] Valley of Ten Thousand Smokes

[12] 貴司高司都唸作たかし,但漢字的寫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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