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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二章

《二》




在那個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結束,

就像是西班牙國鐵局的火車一樣,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1]《風之影》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單純了許多──理所當然地準備聯考。這對於不擅面對人群的我而言,是個不再需要去面對誰的理由。考完聯考後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對於急欲離開台北這個地方的我,感覺比起實際經過的時間顯得長上許多。我在填寫志願的時候,只填上位在南部的幾所學校。我非得這麼作不可,我必須離開台北,即便只是因為一個我無法說得明確的原因。

最後我如願以償地上了一所位於台南的大學。那所大學座落在南部城市的市區內,以所在的地點來說算是佔地很廣的了。學校的四周圍著矮矮的紅磚牆,勾勒出學校的輪廓。那矮牆的宣示意義大於安全考量上的。如同其他大學一般,學校周圍有許多商家,大體上以早餐店、餐廳這類居多。學校有過幾次校區的增設;然而還是以設校時、擁有曾接受某財團捐款治療蟲害的巨大榕樹的那處古老校區最為聞名。據聞校址在建校之前是日據時代的刑場,我卻似乎未曾聽過什麼古怪的靈異傳聞。除此之外,和其他的學校相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報到的那一天,我背著一只背包,隻身一人搭著火車到學校所在的城市。當我搭乘著駛離台北的車,嘴巴裡嚼著和小時候搭火車時所吃的相差無幾、味道舊沒有什麼改進的鐵路便當時,我莫名地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輕鬆。儘管這並沒有持續太久的時間,我仍免不了覺得慶幸。至少在我的生命裡又多了不怎麼難受的幾個小時。

不像北部,儘管已經入秋,但南部的午後仍然相當炎熱。出了後火車站,倒T字形的路口在眼前延伸開來。在開學的前夕,那處路口上充斥著許多往來的車輛、今年入學的新生、還有陪同新生前來的家人,看起來熱鬧非常。我只是沿著眼前筆直的那一條路走,而學校就在左手邊的矮牆之後。路上有各個系所的迎新攤位,我留意各個攤位上所標示的系所名稱,找到了電機工程學系的攤位。在攤位填完了基本資料後,工作人員便熱心地解說了分配到的宿舍和房號、系館所在的位置、附近的一些可以採買東西的商家、還有天後的新生講習……等等事項。向他們道謝後,我逕自走到宿舍,找到了分配到的351號房,然後去了附近的商店買了一些日用品、床墊、棉被、電風扇、清潔用品、一支使用校內分機所需要的電話話機、和一輛灰色的二手腳踏車。回到房間後,我開始打掃堆積了一層灰塵的書桌和書桌上方的床鋪。

整理完了房間後,我從背包裡拿出在高中畢業典禮那天留下的咖啡罐,把它擺放在空無一物的書櫃上,然後坐在房間唯一的一扇大窗戶前。窗外是緊鄰宿舍存在的、一所中學的操場。相對於宿舍走道傳來的忙碌氣氛,此時眼前的操場顯得悠閒許多。一個多月沒再想起的、她的臉龐,在此時不知不覺間與眼前的景物交疊在一起——或許高中兩個字是喚起回憶的關鍵字;不過,我的記憶裡也只剩下高中畢業時的那個她。我並不知道她在美國過得如何。自畢業典禮後,我就再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我半發呆地想著假如F沒有死,此時的F會如何,或是如果她決定參加聯考,此時的她會在哪裡……等等假設性的問題,可是沒多久便因為太陽穴處漲痛不已而作罷。

說說男生宿舍吧。

對我而言,宿舍像是一個有著微些有機質氣味的奇怪地方。一棟貼著土黃色小磁磚片的、四層樓卻沒有四樓(或許是某種奇怪的迷信,三樓的上面一層樓是五樓)的長方形建築。地下室是宿舍餐廳。每一層樓約略由位於樓層中間的樓梯、澡堂和閱讀室分成兩個部份,而宿舍的兩端也各別有樓梯、廁所和澡堂;從宿舍中間所劃分出來的一邊是四人房的寢室,而另一邊則是比起四人房約略小一些的三人寢室。早上的時候,在我房間窗外的中學操場常傳來相當有元氣的朝會聲音,為一天拉開序幕;傍晚則是可以聽見一些像是體育社團練習的聲音,偶爾可以聽見樂隊練習時、各種樂器所發出的聲響。一般的時候,走廊上可以聽見各種聲音——聊天、音樂、連線遊戲的音效、宿舍居民和女友或者是曖昧的對象講電話時的話語……等等之類的,偶爾還可以聽見玩麻將時、洗牌所發出的獨特聲音。走廊和澡堂有些悶熱,充斥著男性的體味,而宿舍兩側的樓梯間則不時有著殘留的煙味和被任性地丟在地上的幾根可憐菸蒂。每一層樓的居民都得耐心地等著使用放在澡堂裡的兩台洗衣機來清洗衣服。有時候不曉得前一個使用者洗了什麼東西,結果讓下一個人洗完的衣物全沾滿了像是泥砂之類的汙垢的這種事情屢見不鮮。雖然宿舍規定晚上十點過後,所有女訪客必須離開,但早上醒來到澡間的洗臉台刷牙的時候,會發現站在旁邊刷牙的是個女生;或者是早上小便的時候,從身後的蹲式馬桶隔間走出睡眼惺忪的女孩子。更甚的是,洗完澡走出隔間後,而隔壁隔間正好也洗完,從那裡面走出來的卻是一對男女……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有人到其他寢室串門子只因為回宿舍時碰上室友正和女友做愛,或者根本就是被室友給趕出寢室的。晾在曬衣間的衣物被偷走的事情層出不窮、有那種上廁所死也不沖水的傢伙……等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奇怪的是,儘管偶爾會出現一、兩次大聲吵架的偶發事件,但鮮少人對這樣的狀況懷抱著什麼強烈的不滿,大都只是咕噥幾句而已,隨後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所有的人隨著時間,漸漸地也就見怪不怪。所有的宿舍居民就像變成單一的有機體,就這樣維持在某種奇怪的制衡底下一同生活著。

儘管房門外傳來許多人聲,但只住進一人的房間必然地顯得有些空盪。我從背包裡拿出了一本小說,花了一個下午慢慢地看過一遍,並試著在腦海裡把劇情回想一遍。晚上洗過澡後,我走到宿舍附近一條滿是自助餐廳和小吃店的小街上吃晚飯,並在約九點半的時候就寢。我在夢裡想起了她的臉龐。

接下來的幾天,另外三個室友陸續進住,當時只是和他們禮貌性地自我介紹,並沒有多做交談。不過後來,隨著每天生活上的接觸,我們漸漸地熟稔了些。正確地來說,他們都有著相當明顯的個性;每個人就分類上而言,似乎就像是屬於完全不同的種屬那樣。浩俊和我一樣,是電機系的學生。他一般的時候看來相當平凡,甚至可以說是不起眼到不太能夠讓人留下印象的那類型的人,但是偶爾會做出讓人出乎意料的驚人之舉;也許非得憑藉著那樣的舉動,他才能夠讓別人對自己留下印象也說不一定。耀雄是從馬來西亞來的機械系體保生。他是基督徒,有著黝黑、結實、略偏削瘦的體格。他並不常待在宿舍裡面,據說除了上課的時間以外,都是往體育館裡跑,像苦行僧般地練習羽球。鈺智則是有著開朗卻帶著某種偏執般那樣與眾不同的猖狂性格。企業管理學系的他像是有著令人訝異的無窮精力。除了拼命打工賺錢之外,外表英俊的他也時常在晚上外出獵豔。我很慶幸住宿舍的那段時間裡是和他們同住的;儘管房間裡面四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和習慣,不過相處起來卻意外地不需要花費太多的心力。

到學校報到後那幾天,像是不得不遵循某個慣例似地,新生們參加了學校的新生講習,大致上是極其形式化的一種近乎無人理解的儀式之類的事情,例如有人帶唱的那首、我從來也沒有記起來過的校歌。而我也自負地相信其他人也一樣從來沒有記起來過。那首校歌直到畢業後我仍然懷疑它存在的意義。

進行講習的禮堂外有許多學校社團的招生攤位,攤位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數攤位的工作人員都看起來很快樂地聊著天。攤位的不遠處便是學校的行政大樓,而在那棟土紅色建築物前的廣場,有著各式各樣的、學生社團的表演,或者是宣傳,看起來相當熱鬧,但不太能夠提起我的興趣。我逛了一會後便興致索然地回到宿舍。

幾天後,學校正式開課,生活開始變得忙碌了些——像是要熟悉上課的地點,選想要修的通識課程……等等。在教室裡,我總是習慣坐在教室右後方門口處的角落──大部分的教室都從右方出入,除了幾個教室和講堂以外。那是課堂裡最偏僻的角落。我不太能夠融入新鮮人的、暫且稱為生活方式那樣的事物裡。儘管那時候因為活動的關係,去過一、兩次聯誼,不過我對那無法不感到不自在,於是就不再勉強自己參加。唯一比較能夠算得上是和同年齡的休閒場合,是偶而由鈺智提議的、去酒吧喝酒,而且大都是他請客的。他的主動邀約成了他堅持由他買單的理由。雖然如此,但他並非富家子弟;相反地,據聞他的家境並不是很好。雙親是在雲林一帶的務農人家,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大方的原因。很奇妙地,他所交往的女性也大多是富家小姐;也許正因為如此,加上他總是穿著體面,可能不少人會覺得他也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吧。他曾經想要介紹女孩給我認識,但是對於只因為上了大學時父親所送的汽車是本田(Honda)而不是其他知名歐系車廠因而感到羞愧並且哭上一個星期的女生,我覺得我們不可能合得來。於是漸漸地,他也就不再刻意地介紹女生給我了。

除了同年齡層的朋友之外,我還有一個忘年之交。在大一的一門實習課裡,我認識了孫伯。他是那門課的講師,一位上起課來就會變得相當嚴厲的老先生。不過基本上,下了課之後的孫伯意外地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為老不尊——儘管對於一些不怎麼遵守實習課裡安全規定的學生還蠻兇的。他的聽力並不好,如果稍微留心的話,可以看見他的耳朵上帶著助聽器,這也許是他比較喜歡看書的原因吧。我想,我並不算是太認真、或者是很聰明的人,但孫伯似乎還蠻喜歡我這個學生的。或許是我不太說話(實際上可能也是沒有可以交頭接耳的對象),所以上課時看起來比較專心的緣故吧。一次在課外時間到實習教室裡借器材還有場地做期中實作——電源供應器時,我喝了第一杯孫伯煮的咖啡——也是我喝的第一杯虹吸壺煮的咖啡。那時我走到位於一樓走廊盡頭處的實習室,位處昏暗角落的實習室入口在我走近時亮起了一盞燈。當我正要敲門之際,地一聲,孫伯從打開的門探出頭來。

『進來吧。』孫伯對我招了招手。

「喔。」我點了點頭。

我隨著孫伯走進他的辦公室。他逕自地走到靠窗的桌子前,背對著我,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明來意,希望可以使用實習室裡的器材做電路板的曝光、鑽孔、還有切割的作業。

『借器材的事等一下再說,我正在煮咖啡。』他的眼睛直盯著虹吸壺,手裡拿著一根木製的、攪拌用的器具;我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整個空間相當安靜,靜得可以察覺時間緊貼著肌膚輕輕地流過那樣,就連窗外系館前空地的風聲也都清晰地傳進耳際。過了一會,一杯咖啡遞到我的眼前。

『小子,喝喝看吧。』孫伯說。

我從孫伯的手接過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體比起罐裝咖啡的顏色實在是深了許多。我啜了一口——沒有罐裝咖啡的詭異甜味。但還嘗不慣咖啡味道的我,皺了些許眉頭。

『喔,桌上有糖,可以自己加。』孫伯說。我只是點了點頭,然後靜靜地把手上的咖啡喝光。『怎麼不加糖?』他問。

「也許是因為沒湯匙吧。」我聳了聳肩。

『哦!真是的,我忘了給你湯匙了。』

我連忙搖頭。「其實不必麻煩了,我已經喝完了。」孫伯看了看我面前的空杯,於是便坐了下來。

『嗯,那就算了。今年來借器材的人還真早啊,你是第一個來借的。』

「是嗎?」

『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動手做?』

「沒什麼事情做,所以就打算先解決這個實作。」

『這樣啊。嗯,跟我來吧。』孫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走到隔壁的實習室。他打開上了鎖的櫃子,從裡頭拿出噴火槍、光箱。裁刀和小型的鑽孔機則擺放在靠窗處的桌檯上。

『之前發的感光電路板、顯影劑、還有氯化鐵[2],都有帶來吧?』

「嗯。」我點頭。

我跟著他走到隔壁的實習室。只見孫伯老練地檢查了要用於曝光用的、印在透明膠片上的線路圖原稿、撕開電路板的保護膠膜,然後把線路圖疊在感光電路板,放入曝光用的光箱內。等待曝光的時間裡,他同時講解著曝光的原理與操作上的訣竅,同時把白色粉末狀的顯影劑和水倒入一個塑膠盆裡,仔細地讓顯影劑完全溶解。大約十五分鐘後,他從光箱裡拿出完成曝光的電路板,放進了顯影用的溶液裡。漸漸地,溶液溶去了電路板上的感光膜,顯現出電路板原稿的圖樣。孫伯仔細地弄乾電路板,用油性筆修了感光膜,接下來便是用氯化鐵蝕出電路。最後就是用噴火槍稍微烤軟電路板,以免裁裂電路板,另外也比較容易裁切出平整的切口。

『所以整個操作流程,就是這樣子而已。喏,你來的時候,門口的燈不是亮了嗎?那東西的電路板也是這樣做出來的,只不過再加上感應電場變化的感應器而已。基本上就是杜普勒效應[3]的實際應用。』

「喔,瞭解。」

『那你就自己操作看看,要裁切電路板的時候再叫我就行了。我不放心你操作噴火槍。』

「嗯。」

之後孫伯轉身回到辦公室去。

整個實習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也因為如此,燈光只在實習室的一隅開著,從那個角落悄悄地滲進這個空間。我撕開感光電路板的膠膜、和電路圖一起放到光箱裡曝光、然後顯影、修補電路、蝕出電路。這一連串的制式手續沒有太繁瑣的地方,我只是循著不久前的記憶操作。我想,自己在所謂操作這種事情上還算拿手——基本上,所謂操作是不怎麼需要動腦筋的,甚至只是一種類似模仿的動作而已。

午後系館外的草坪,除了風以外,沒有傳來其他聲音。整個實習室顯得十分安靜。我想,我是習慣身處在這樣的空間裡的──只要還有做些什麼事情的話。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儘管我還是比較習慣一個人獨處。但是一個人卻沒有做些什麼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去了美國的她,這樣的思路總會連接到關於F的記憶。而那總是沉重地、在胸口處醞釀著一些情緒。那其實十分難受,我總覺得它們超出了我覺得它們應當有的份量。那像是有什麼在胸腔裡沉澱、累積,就快穿膛而出。因此,我不得不盡可能地讓自己忙碌,好讓自己不要在這樣的情緒當中沈溺太久。

清洗了殘留在電路板上的氯化鐵,我拿起了用來點燃噴火槍的打火機,在要裁切的地方稍微燒了一下,然後用裁刀裁切電路板,最後用鑽孔機在要焊上零件的地方鑽出小孔。我收拾了桌面、把氯化鐵倒回原本的罐子裡、把器材擺回原位,然後把處理好的電路板放進背包,便走到辦公室入口處要向孫伯告別。

『我不是叫你用噴火槍的時候叫我……』孫伯放下正在讀的書本,然後生氣地說。

「我用打火機熱電路板,沒用噴火槍。」我打斷他的話。

『原來如此。嗯,要走啦?』他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嗯,桌面和器材我收拾過了。謝謝。」

『我看一下電路板。』

「喔,好。」我從背包裡把成品拿出來遞給他。

他看了一會。『小子,還不錯嘛。怎麼會想到用打火機?』

「只是不太喜歡麻煩別人而已。」

『就這樣?』

「就這樣而已。」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一笑。『好啦,再見。』

「嗯,再見。」

『對了!有空想來喝杯咖啡的話,隨時都可以過來──只要我在這裡的話。』

「喔,謝謝。」我向孫伯道謝。「那麼,我走了。」

『嗯。』孫伯只是揮了揮手,然後走回座位上繼續讀原本在看的那本書。

我把辦公室的門帶上。

這就是我和孫伯的一次對話和喝咖啡的情形。也是從這一天起,我開始會找時間去孫伯的辦公室喝咖啡,然後漸漸地和他熟了起來。

在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過得很快。也許是一大堆那種學分少,但上課時數多的課程。課業上的忙碌使得生活比較不苦悶一點,儘管教授在課堂上所說的東西並不特別有趣,而且基本上和在高中的時候沒什麼太大的差異。不過,大學的環境比起中學來說,相對地自由許多──你可以選擇融入整個群體,或者反過來切斷所有聯繫,專注地悲傷著。時間的經過像是嚼著沒有味道的蠟,課業也不好不壞地應付過去。我依然把自己主觀地定位在聆聽者這個分類。這段期間我試圖和她的家人連絡,卻只得到美國的一處地址。之後我寫過幾次明信片、還有幾封信寄了過去,但始終沒有回音──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在寢室裡,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戴著耳機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做著自己的事情——除了有時候聽浩俊說著他自己和這學期剛認識不久的學伴的事情。有些時候,語言像是我鮮少使用的器官,似乎它正漸漸地隨著時間的進行而退化——有點像是深海、或者是無光的地下水脈裡的、盲魚的眼睛那樣;但畢竟現實的狀況還是有些不同,在身處於社會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裡,我無法絕對地不言不語。無論如何,都有需要發出聲音的時候,以取得必需的資訊。於是聲音和語言便以所需的最低限度存在著。其他幾個少數空堂的時間,則是會到孫伯的辦公室坐一坐,喝他煮的咖啡。每次喝咖啡的時候,或多或少,我都會想起有關於她的事情。流進喉頭的咖啡,從記憶出發,跨過了時間的距離,呼應著那時候她留在我胸前的、淚水的溫度。我依舊沒在咖啡裡加糖,儼然從很久以前就習慣這麼做一樣。

我和孫伯雖然並不全然像是朋友那樣地交談,但也沒有相差四十幾歲那樣的感覺。我們的話題從課程、咖啡、旅遊經歷、音樂、電影、到從前系上曾發生過的事情或傳聞之類的,是一些一般且不具有什麼私密性質的話題。聽著這些與自己不那麼貼近的東西並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此時,聆聽比起訴說容易得多。

我在耶誕節的一個星期前寫了一封信給她。

給親愛的妳:

最近好嗎?之前寫了幾封信給妳,沒有任何回音。但由於沒有退回,我只有當作妳收到了而繼續寄信給妳。不過,我想妳在那裡也有妳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有些甚至可能是十分耗費心力的事情,所以,如果沒辦法的話,不回信也沒有關係。基本上,我沒辦法不繼續寫些什麼寄過去;而耶誕與新年正好是不錯的理由。

南部十二月下旬的天氣,比起北部而言,似乎稍微暖一點,不太需要穿著厚重的外衣出門。學校的課程到目前為止,和高中的時候所上的內容還看不出有什麼比較大的差異。從上一次期考不好不壞的結果看來,似乎覺得自己應該會就這麼不好不壞下去,直到畢業吧。

有些事情很想對妳說,卻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並不是很能夠掌握它們,然後將之轉換成語言的型態。妳知道,我不是個擅於言詞的人。這類事情等過一陣子能夠比較清楚地寫下來時,再寫在信裡面。

聊些別的事情吧。其中一個室友最近向他中文系的學伴告白了,用相當神奇的方式。他找了學伴的朋友,要到學伴的大頭貼,然後和自己的大頭貼,一起貼在麥當勞的折價券上。(折價券上有貼紙,由自己選擇要搭配的餐點,然後貼在有兩個虛線格子的小紙片上)就這樣跑到對方打工的麥當勞去告白,說了大約像是我要點這個之類的話,就把小紙片遞給了對方,兩個人就這麼在一起了。據說,那時候還在告白的現場引起了一陣騷動。

不知道國外的耶誕節,還有新年,是怎麼過的?和台灣有什麼不同?無論妳在哪裡,我都希望妳過得快樂平安。過一陣子開始期末考。不過,只要妳想寫信過來,我會找時間回信給妳。

耶誕快樂 新年快樂 願妳一切安好

幾個沈默的月份過去,而實際上時間流動的速度,總是無法與自身所感覺到的契合;有些像是和孫伯聊天時,那種搞不清楚是我老了、還是孫伯太像年輕人那樣的錯亂感覺。第一個學年在期末考週結束後劃下句點,但我並沒有回台北的意思,於是辦理了暑期住宿的手續,繼續待在學校裡。暑假的寢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其它的室友都回家和家人團聚去了。

暑假剛開始不久,我收到她捎來的第一封信——是連同一只手錶寄來的。寄件者地址與之前我的信上的收件者住址看來似乎有些不同。我忐忑地撕開信封,逐字地細細閱讀她寄來的信。

給好久不見的你:

你之前寄來的明信片、還有信,都有收到。早該回信的,至少在耶誕節,或者是新年時該寫信給你的。不過由於那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而感到相當疲憊,沒有辦法回信。大體上,你的猜想是對的。曾經有過一段相當辛苦的日子,時常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不過,雖然明知道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也無法去改變什麼,思緒上卻怎麼樣也沒辦法接受。那感覺如同附骨之蛆地如影隨形,怎麼樣都沒辦法甩開。時常會做夢——卻不是什麼理想,或是白日夢之類的同義字。

前一陣子住在親戚家,但後來還是搬了出來。會搬離親戚家,主要還是因為申請了其他地方的大學。住在親戚家的時候,非常辛苦。因為不想讓他們擔心,所以幾乎沒有可以獨處的時間,就連哭泣、或者是悲傷的權利也好像被剝奪了。一些不好的情緒只能囤積在心裡,對誰也不能說,這裡沒有誰可以理解。不能哭泣、叫喊,以致於一點恢復,或者是治癒的感覺也沒有。於是,搬離那地方到現在住所的時候,不可思議地,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你能暸解嗎?儘管還是會想起一些事情,儘管那過程依然疼痛、寂寞、令人感到無助,但為了恢復過來,似乎也沒有其他比較好的方法可以取代。你知道嗎?一人獨處時的回想,像是行駛著在末日裡航行的船一樣。暗夜裡,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你不知道思潮在下一秒將朝何處奔流;於是,怎麼樣的航行都只能成為漂流。絕對地孤獨,被最純粹的黑,沉沉地包裹著。

請你還是偶爾寄信過來,即使你沒有收到這裡的回信。讀著你的信,在那樣的回想過程裡,比較不會那麼辛苦,心裡紊亂的皺摺也似乎可以一點一點地被撫平。

兩、三個月前曾回到台灣,不過只是為了辦理學生簽證,待得不久,沒辦法跟你見個面。似乎不得不向你說聲抱歉。

開學後,應該就能體會你當個大學生的感受了吧。手錶是送給你的大學入學禮物,記得從沒見你戴過手錶。偶然間,在某個櫥窗看到這只手錶,覺得應該很適合你。買了很久了,卻直到現在才連同這封信一起寄給你。

你的室友很可愛,想必目前應該和女友過得很快樂吧。你也該交一個女朋友了,從來沒聽過你這方面的事。

新的地址如信封上所寫,期待你的下一封來信。

我的手指沿著她信紙上文字傾流的方向撫摸著。其實我並不怎麼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只是隱約覺得在那用藍色原子筆寫下的字跡上,我必須去試著觸碰些什麼似的。但是一切就像丟進無底洞的小石子一樣,沒有任何回應。

我拿起那只手錶打量了一下——霧面處理過的不鏽鋼錶帶、100防水、寶藍色錶面、Bulova製造的Marine Star。看起來相當別緻的一只錶,托在掌心沉甸甸地。雖然我不怎麼習慣戴錶,但還是將它套上了我的左手腕上。我覺得,那只錶像是計算著什麼似地。

我把手錶湊近耳朵──滴答、滴答、滴答……”

我聽著齒輪轉動的滴答聲,不禁為了時間這樣無形的東西竟就在這樣的機械裝置的計數下消磨掉而感到不可思議。



[1] 卡洛斯魯依斯蕯豐(Carlos Ruiz Zafón, 1964-)西班牙作家。

[2] 用於蝕刻印刷電路板的化合物。

[3] 杜普勒效應(Doppler effect)是波源和觀察者有相對運動時,觀察者接受到波的頻率與波源發出的頻率並不相同的現象。遠方急駛過來的火車鳴笛聲變得尖細(即頻率變高,波長變短),而離我們而去的火車鳴笛聲變得低沉(即頻率變低,波長變長),就是杜普勒效應的現象。”──引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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