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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一章

《一》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巴勃羅聶魯達[1]《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




淩晨一點四十分,雨正下得落寞,落地窗外滿是無法止歇的淅瀝聲。午夜裡,無人的巷道過份地僻靜,純粹地只有雨聲。街燈的昏黃光線和從玻璃滑落的雨水模糊了屋外景象,恍若再也沒有什麼屋外的事物需要被解讀。這樣也好我這麼想。無論如何,我只要能夠理解眼前她所在的這個空間就夠了。此刻的我,並不需要讀懂其它事物。

沒來由地,今年冬天比起以往冷上許多。台北總是陰雨綿綿,恍若失寵的孩子般地得不到陽光的照耀。玻璃窗的溫度與體溫之間的距離,也理所當然地比起往年的冬天來得要更遠一些。於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清晰。她的每一次的呼吸氣息都足以在窗上留下如迷霧般的灰白痕跡──一次次的增長、消散。

那痕跡清晰地直教人摒息。

我看著她纖瘦的身體倚著身旁的那扇落地窗。她的左手輕輕地托在下巴,而她右側的臉龐順著身體的弧度,微靠在玻璃上。只見她將視線投向窗外,一副正專心注視著什麼的模樣,但其實窗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微妙地,彷彿從很久之前起,她現在所在的那個位置就被執意地空了下來,只為了等待她的倚靠——如同在我的心裡也一直留著一處獨屬於她的角落——一處唯一且無法取代的一隅。但是此時,我已經不能確定我能否讀懂她了,我賦予她對我的意義成了唯一可以憑藉的解讀。然而,這樣的定義又是否合乎時宜呢?我已無從判斷。

我為她暖了杯子、做了一杯espresso。她愛喝咖啡(至少、曾經),而這也許是為什麼這家咖啡廳會存在的原因之一吧。

還記得是F提議的。『她這麼愛喝咖啡,那麼以後我們一起開一家咖啡館吧!

那是第一次和F聊天時、他所說的一句話。然而這個提案,如同他這個人一樣,從沒有過下文。到現在,這家咖啡廳只有我一個人繼續守著。F死了,驕矜地略過一個生命理應經歷的、許許多多的過程死去;而她,則是在F的死亡之後,就恍若遊牧民族不斷地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國度之間遷徙。

F的記憶,隨著時間,我和她只會一天比一天離那段回憶越來越遠。無庸置疑地、這是我、是她、是每個認識、或者曾經認識過F的人都需遵守的法則。也只有在這個法則所體現出來的基準上,我、她、還有每個認識,或者曾經認識過F的人,才稱得上是平等的。只不過,我和她或許是以遠離的步伐,還有和那段記憶的距離(時間上的)來說,最不成比例的兩個人。F終究以種莫名的方式在我們的生命裡異常鮮明地活過,並且在他的生命消逝的時刻,如同什麼東西炸裂開般地對某些人的生命造成損傷。

包括她的在內。

除了雨聲之外,我想──這樣的空間是安靜的。儘管這家咖啡廳還承載著過往歲月裡的某些回憶繼續地存在著。對於那些我所認識的人們(不論他們是否曾經來過這裡),其中有一些是決定性的、以形而上的方式蝕刻在這空間裡。每當我在這裡獨處時,我便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些人,還有我們之間的故事。然而,隨著時空變遷,這些人都已離我遠去──我不禁懷疑,這一場場分離,其實和在蹩腳小說裡所編造出來的情節沒有什麼兩樣。

我凝視著眼前的她現在安靜的模樣,不自主地想起高中畢業典禮,她來找我的那一夜,還有那時她異常激烈的哭泣。

真是令人無法感到不悲哀的極端對比!

但是,我已經無法從眼前的沈靜的她看見那樣的痕跡了。那股發生在過去,卻尚未完全成為過去的悲傷,彷彿就像是被吸進地質年表中變成了化石般地被某個屬於從前的地層覆蓋起來,沒有誰可以不經挖掘就看見它。我決定讓自己從這思緒中抽身。播點音樂吧我這麼想。我想,還是偶而播放一下古典樂——經過歲月洗鍊的旋律總是值得懷念的樂曲。它們總像是一雙可以穿越時空的手,安撫著一群愛好者的心。

我端著剛煮好的咖啡,走到她在的那處位於角落的座位。在她所在的雙人桌那個唯一還空著的位置,我坐了下來。

然後我什麼也沒說地把咖啡遞給了她。

『只有一杯啊?』她從她的那股恍惚凝視中回神。『你……不陪我喝杯咖啡嗎?』她問。

「不了。假如是以前的我,也許我會。但現在……」我躊躇了一會,然後搖搖頭。「不了。」

……

……

『那你還愛我嗎?』

……」我怔忡,然後淡然地說。「那早已經不是我的問題了,因為決定權始終在妳。愛一旦說出口,先說出來的那一方就注定處於下風了——就策略性而言。」

『是這樣嗎?』她緩緩地說,語調空蕩且乾枯地就像是正描繪著一片焦黑光禿的死寂森林那樣。

我們誰也沒再多說什麼。她端起咖啡杯,慢慢地啜了一口。她端著咖啡杯的手勢和她飲啜時貼在咖啡杯緣的唇形與記憶中的有些細微的差異,但是大體上是差不多的──再怎麼正確的記憶有時也會顯得曖昧不明(有時我會無法斷定記憶是否正確,一旦回頭看時只剩下渺小且模糊的印象)。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然後安靜、安靜、恍若永無止境。

如今的安靜並不是因為那股激烈的悲傷消失無蹤,而是那悲傷被這股沈靜,連同這些年以來隨之改變的事物給緊緊地包裹住了。或許這也是我們都不再感到像當時那麼疼痛的原因吧。那個讓人刺痛難堪的悲傷被包覆如繭,於是我們才得以安全地觸碰到它。

是的,我想就連悲傷也僅只是這股沈靜的一部份而已。有許多更為複雜的情緒遠在我言語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外。那些我怎麼也無法再對她、或者任何人說明的,想必在未來的日子裡,我也仍舊無法對誰訴說,只有安靜地讓它們躺在我柔軟的腦部裡沉澱,然後硬化、定型,成為我再也無力改變的、只活在過去裡的遺憾──某種程度來說,那也正是記憶這東西。

而記憶沉澱的方式,有時令人啞然。

她說過。『一人獨處時的回想,像是行駛著在末日裡航行的船一樣。暗夜裡,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你不知道思潮在下一秒將朝何處奔流;於是,怎麼樣的航行都只能成為漂流。每一個人都是絕對的孤獨,被最純粹的黑,沉沉地包裹著。』

我很認同她所形容的。

如果說,女人是用水做的,那麼我想,她在F死去那一天,便註定了要乾涸吧。

看著她,我不禁這樣這麼想;而我面對著那個過程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樣的事情一步一步、肆無忌憚地進行下去。我應該要為她做些什麼,來當作我對她的回報;但在這件事情上,我終究無能為力──我只有絕望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我和她在小時候就認識。大約是在剛上小學的時候,她們家搬到我家附近來。我們同班,而我們的父母也因為一些巧合而在搬來不久後認識。關於我自己,或許是天生在心理上就帶著某種奇怪的缺陷,我不太能夠如同齡的小孩子那樣順利地與其他人打成一片,就連和自己的哥哥和妹妹也都像是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裡那樣成長過來。雖說如此,但並不表示我哥、我妹、還有我都有著相同的性格。相反地,大哥和小妹在人際上十分活躍,怎麼樣來說都是相當討人喜歡的人,對於交朋友這件事情幾乎可以說是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於是,在認識她之前,我大都是一個人獨處。正確地說,我並不是喜歡這樣的狀態,並且對於這樣的情形也始終抱著迷惑的想法;然而我不太能夠面對要和人處在一塊時的那種莫名的心病,尤其是自己得主動那樣做的時候。

可想而知,最初是她主動找我說話的。儘管一開始因為我的不適應而多少加深了同齡異性孩子之間,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彆扭不堪的隔閡,但是意外地,那樣的彆扭後來就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我漸漸習慣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對我來說,上下學時一起結伴往返學校中的談天是一件讓我無比期待的事。在兩家父母認識之後,我偶爾也會到她家去,和她一起做些什麼打發時間。若是說我經由她慢慢地去習慣這個由人群組成的社會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那個層層地覆在心上的硬殼,隨著她每一次的傳遞過來的表情和言語當中被溫柔地解了下來──我曾以這種形式依賴著她,並且循著那走過一段少年時光,讓自己去適應這個世界。

在經歷青春期的轉變時,她隨著父親的調職而搬往其他地方。儘管那時的我,在腦袋裡有個什麼正朦朦朧朧地成形,依稀地搖晃著,像是從遠方看去的、在微風裡搖曳不止的微弱燭光。但在那當下,我沒有辦法把那準確地表達出來。我們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有著什麼微妙的事情正悄悄地發生,並且以無法與誰分享的形式把我們各自帶往不同的方向——就讀的學校和住所的改變、男女在生理上如聲音、體型、或者是想法上的改變……等等。這些事物都理所當然地、轟隆隆地產生了極大的變化,而且我對那變化越發敏感;無疑地,我對她開始萌生了異性那樣的好感當然,這是我後來才得到的結論)。在她搬走之後,那個我稱之為心病的東西彷如暗夜一般地從被她闔上的那只如同潘朵拉的盒子裡略微地滲了出來,悄悄地像是要將我的心再次包裹起來,而我試著將那個壓抑下來。一股懵懂的感覺在這股黑暗裡面約略變得清楚了些。那感覺如此微弱,我曾經不得不懷疑它會不會在頃刻間熄滅;但在黑暗裡,恍若星星之火的它卻又是如此顯眼,也許就憑藉著什麼就會猛烈地(一發不可收拾)蔓延開來也說不定。

她的離開帶給了我好一段時間的迷惑,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再回到那些早已褪下的殼裡去──這是我給自己的結論。我必須懷抱著從她身上所得到的、那些一點一滴地憾動心口、令人悸顫且無從說起的感觸,然後在往後的混沌不明中去描繪並理解那些隨著時間而交織進生命裡的種種事物。

倘若沒有遇見她的話,那我究竟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地,我已經無法迅速地、清楚地想起一些屬於她的神情,和某些場景的細節——而且越來越模糊。和其它記憶同樣地,這些記憶終究會在哪天完全被時間消耗殆盡——這很像是一根火柴從點燃到熄滅的過程——迸發、閃耀、燃燒,然後熄滅,最後一切回歸黑暗,恍如一切不曾存在過;記憶的殘餘部分如同燃燒後的灰燼,是讓我能夠確定這種種一切都發生過的唯一憑,是最後終將與這個個體合而為一而不會再失去的——不論是以我的、或是以她的記憶而言。

我仍記得那天她對我問起F時的興奮模樣。

在我剛升高二那年的某個下午,我們就在一家咖啡廳裡的雙人座面對面地坐著店裡的冷氣讓衣著單薄的我在某個秋天的炎熱午後裡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和那時的她不太一樣的是,眼前的她已經找不到一絲當年的稚氣。時間的雙手從過去的她雕鑿出那個隱藏在青澀身體之下的成熟肌理。過去那張還留有些許稚氣的臉龐只能逆著記憶的河流才得以拼湊出來。我只有閉上眼睛,逆著泛黃的痕跡,那過往的身影和臉龐,才能漸漸地與眼前的她交疊在一起,合而為一。

那是在她舉家遷居三年多以來、她打來的第一通電話。我們約在咖啡館見面,那是我之前從沒踏入過的場所。事隔多年,此刻回想起來,彷彿所有的改變,都緣起於那通電話。她在咖啡館裡笑容滿面地向我問起關於F的事。那時我和F並不熟,沒有什麼交集。儘管F是我的同班同學,但基本上我跟所有的同學都不熟。於是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關於F的事情。數秒鐘的沈默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她正和F交往,想從我的口中多瞭解一些關於他的事情,而我只是習慣性地聳了聳肩。

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喜歡F。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的他,性格也似乎相當溫和,不僅家境富裕,而且成績優秀,總是不太需要投注什麼心力在課業上就能夠名列前茅。另外,F對體育也相當拿手。總之,他常是傳聞裡被暗戀的主角。我們接著聊了一會,直到一個高大身影在我們的座位前停了下來。F打向我打了聲招呼,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

這是我們三人第一次一起碰面,也是我和F第一次對話的場合。

一直以來,學校對我而言只是一個不得不去的地方,而我也並不怎麼和班上的同學有什麼較為熱絡的互動。所以儘管和F是同班同學,但卻是那次在咖啡廳見面後,我和F才漸漸地熟稔了起來,但大抵上就是中午吃午飯的時候會一塊兒聊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或是和F、她,還有其他人一起出去遊蕩之類的。後來我越來越不習慣三人一同出現的場合,所以之後大都是我、F、還有其他人碰面而已──每當我看著她和F兩人離群獨處,我便越來越明白他們有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而我也明白,我在那之外。

關於F的事情,除了他說過以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征服世界、想要成為carioca(當時我一直不瞭解這個字的意思,而F總是在我詢問他時一笑帶過)之外,其他的事情早已經模糊不堪、無法完整且連續地留存在我的記憶裡,恍若鑿刻在某種表面上的記錄被惡意且堅決地破壞掉似地;而人類習慣性地選擇丟棄不堪使用的東西,可能連記憶這樣抽象的事物也不例外。另外,F從來不談有關於他家裡的任何大小事情,所以關於課堂外的、他的背景,都彷彿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地那樣不為任何人所知。在這方面F偏執地維持神祕,所以就連她也不怎麼清楚。

F的死,是極其突然而且脆弱的。沒人會預料得到十八歲時、F的死亡;而所謂的脆弱,和他高大而結實的身影所帶給人的印象,幾乎是呈現出兩個極端——一種諷刺的對比F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那裡獨自一人死去。在某個淩晨裡,那座遙遠城市中的某個紅燈成了奪走他生命的、事件的開端。

高中即將結束的那年的某個夜裡,我接到F打來的電話。從他微些顫抖卻聽起來強裝作如平常般的語調聽來,我的心裡隱隱約約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我始終不怎麼相信所謂預感這種事。他說他最近會請假,有一段時間不會出現在學校,叫我好好地作筆記,等他回來的時候再向我借。

這是我聽見F所說的最後一段話。

幾天以後,我接到一通電話,電話另一端傳來陌生的口吻。一個硬冷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從話筒傳來,以幾近逼問那樣令人不快的口氣向我打聽F可能的去處——那是F的父親打來的。理所當然地,我沒能給他任何有關於F行蹤方面的訊息。那聲音顯得有些失望,然後用一種禮貌但例行性的口吻,要我在得知任何有關於F的消息時回電給他。在留下電話號碼後,他便掛斷了電話。

F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F的父親從學校這邊著手,找尋任何有關於F的去向的蛛絲馬跡,但接連幾天,連同校方努力,卻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F就像突然蒸發、消失在空氣裡似地,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從他父親口中得知,F常和他的繼母吵架,而F失蹤的前兩天,F才和他的繼母大吵了一架。在那之後,事情沒有太大的進展;直到他父親正好要出國談生意的時候,意外地發覺了原本鎖在保險櫃裡的、F的護照竟早已不翼而飛,才瞥然驚覺F離開台灣的可能性。據說F的父親聯絡了所有在國外的親戚,甚至打了電話給離婚後移居國外的前妻,也就是F的親生母親,向他們打聽是否有F的消息,卻依然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案。F的父親隨即聯絡警方,提供這條線索,但仍然沒能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有一天,從駐巴西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傳來消息,說是巴西聯邦警察(Polícia Federal)接獲報案,有人在里約熱內盧的一條路上發現一名少年陳屍在白色的飛雅特(FIAT)的車子裡。聯邦警察從那名少年身上找到了F的護照。F的父親親自跑了一趟巴西,確定了死去的少年就是F

一面碎裂的駕駛座車窗、一顆從左側太陽穴射入頭骨的子彈、一具冰冷的屍體。

由於F的父親透過友人向巴西警務單位施壓的緣故,這件案子很快地就找到了兇手。兇手是一名住在貧民窟,年約十一、二歲的少年,另有一名年齡相若的共犯。當時他和另一名同住在貧民窟的少年,走向當時停下車等紅燈的F,假裝是一般在街上遊蕩、隨處向人伸手行乞的街童。兩人走近駕駛座後,其中一人立刻從背後腰際處掏出了手槍,對準駕駛座上的F,示意搶劫。依少年的說法,當時F放聲大笑,這使得他非常地緊張。他大吼著要F交出財物。突然間,F的右手伸向排檔處,似乎是想逃跑。在極度緊繃的情形之下,過度反應的他,就在F動作的那一剎那,慌張地扣下了扳機。

砰!

沒有人想得到F竟然會出現在地球另一端的巴西。而且就在那裡,一聲槍響結束了他的生命。巴西——一個我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去上一回的國度,聽起來就是如此遙遠的地方。

無論如何,每當想起carioca這個字,我都會想起F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carioca這個字是葡萄牙文。一次在書店裡偶然看到陳列在偏僻角落的書櫃上的一些辭典,我在擱置在那書櫃上的一本葡英辭典裡面,憑著記憶找到了這個字的解釋──那是在F死後很多年的事了。辭典上的解釋是這樣的——“carioca: the one born in Rio de Janeiro(出生在里約熱內盧的人)。當然,這個只是字面上的解釋。我想F的意思是指carioca的生活型態。

“The carioca[2] is relaxed, and loves to sit in the bars or sidewalk cafes, drink beer, eat bolinho de bacalhau[3], watch the girls go by and maybe engage in some light-hearted paquera[4] .”里約人是指那些生活悠閒、喜歡坐在人行道上的小餐館喝啤酒、吃炸馬介休球、看著女孩們從眼前走過,然後會和女孩們搭訕調情的人。)

有人說,carioca的生命就是“bar, beach, sex”(酒吧、海灘、性)。這聽起來有點像是搖滾樂手的“drug, sex, rockn’roll”(毒品、性、搖滾樂)那樣的意味。我不禁苦笑,F是怎麼樣知道這麼樣一個陌生的字詞的?這傢伙怎麼這麼隨便地把生命當中、那個如同座右銘的位置,馬虎地讓給了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字眼呢?

總之,F的想法並不似carioca這一類人那樣,只有“bar, beach and sex”那麼單純。相反地,他甚至可以說是令人難以捉摸的。關於F如何得以離開台灣這件事情,循線調查的結果出乎意料地指向F的父親的某個生意對手──F所有的離境、以及之後的生活費用,全由那個人資助。沒有人知道當初F是怎麼說服對方的。

我想,這對F的父親來說是相當大的打擊。

F的喪禮那天豔陽高照,就像是F給人的第一印象,那樣的天氣似乎很適合那場喪禮。喪禮,與172公分高的我身高相當、理著平頭、有著灰白頭髮、看來精悍的F的父親,冷漠的臉上像是附在酷寒海水上的厚重浮冰,透不出在那覆蓋底下的任何情緒,如同他不帶情感的冰泠聲音。他的漠然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眼;而身材嬌小的F的繼母帶著兩個小女孩站在一旁。小女孩似乎還不瞭解所謂死亡與喪禮之間的關連,只是自顧自地交頭接耳,偶爾發出幾次笑聲。

出乎意料地,就以F在學校所表現出來的人緣而言,出席喪禮的同學少得可憐。出席的大都是與F毫無直接關連的大人。我對這些人的感覺是──他們只是為了和F的父親樣的一個生意客戶之間良好的關係而不得不來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他們臉上所表的哀傷神情那樣對等的、傷的理由這讓我不得不把他們歸類在虛偽這類人──儘管在這場合,我自己本身也可能屬於這類人。

我選在最後一排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在為數不多的人群裡宛如被自己的思緒把自身與外界隔開般地回顧著這件事是如何被串連成今天這樣的結局。我總覺得一定可以在哪個環節阻止F的死亡——像是F打電話給我的那一天。然而,雖然我有不好的預感,但實際上我卻什麼事情也沒有做,任憑F的死突兀地發生。

我應該感到後悔嗎?

F的喪禮極為簡單。我想,在這場極簡的喪禮上,我應該是不怎麼悲傷(即便我在自己的心中哀悼,感覺難過卻始終流不出眼淚),我甚至覺得我和那些莫名其妙地出席了這場喪禮的大人沒什麼兩樣。至於她,則始終沒有出席這場喪禮。

之後,學校裡的氛圍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是所有認識F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絕口不提任何關於F的事情;加上即將結束的高中生還有需要應付的聯考,所以沒有留下太多時間讓人去想起關於F的事。只是每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我有時會看著房間的天花板,想著F的死亡應該可以不必發生的這樣的事情。這樣的念頭從F喪禮的那天起就像是頑強的傳染病悄然地擴散開來。在那段時間裡,我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沒有任何好或壞的隻字片語,就像當初她搬家後那樣悄靜而無聲。我曾主動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卻始終沒有人接聽──她就像是蒸發似地沒了蹤影。

六月初的畢業典禮宣告了高中生涯的結束。所有例行性的校長感言、畢業生感言、頒發畢業證書、繞行校園……等等預期中即將發生的事情,比起自己所感受到的時間感,竟是延宕了許久才逕自地出現。合照的時候,我設想性地試圖設定、或者說,保留一個位置給F;但是怎麼也無法在映入眼中的場景裡,找出這麼樣的一個位置。這是一個活著的人才有坐席的、現實性的物理世界。

不習慣人多的場合的我,典禮的中途就已經悄悄地離開——就只是聽完校長說了一連串漫不著邊際的話而已。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站在門外,一點躊躇的模樣。我快步地走向她,如同我看見她後隨之加速的心跳一樣。她看起來消瘦了許多,儘管有些憔悴,但是並沒有不健康的感覺。我知道她那種不輕易讓別人看出自己傷心的好強個性,於是並沒有多說什麼。她看見了我,微微地對我笑了笑。

「好久不見了。還好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用這麼生疏的一句話當作開場白。

『嗯,還好。』

氣氛有點僵冷。

『請我喝咖啡吧。』她說。

我聳了聳肩。「不過我太窮了,只請得起便利商店裡頭賣的罐裝咖啡。沒關係吧?」

『其實,我來找你,是想找你談一談,談關於……

「那就等一下再說吧。」我打斷她的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喝咖啡了。我想是和F交往不久後的事情吧,還隱約記得是從F口中得知的。在他們兩人交往之前,我一次也沒看她喝過咖啡。

我們買了罐裝咖啡,比肩並行到一處公園後找了一張長凳坐下。在夏日裡的近午時分,我們各自握著自己手中冰涼的咖啡,任由的溫度滲進手心裡;一再出現的沈默彷彿像是直逼內心的寒冷,冷得讓我幾乎相信,那些凝結在咖啡罐上的水珠是從我身上冒出的冷冽汗水。我在隱約之中可以感覺到她那些如暗流般不可見、安靜地隱藏並細心保護住的悲傷。但是有些不安的我什麼也無法說出口,只是靜靜地等待她說出些什麼。

『你去了他的喪禮嗎?』她終於打破了沈默,也開啟了屬於我們之間的話題。總覺得她的聲音有什麼以前曾經存在過的東西倏然地消失了。那語調夾雜著顆粒感,粗粗地,聽進了心口就像是摩擦般地讓人感到疼痛。我點了點頭,說我去了。『可以的話,告訴我那是怎麼樣的場合嗎?』她淡淡地問。

我向她簡單地描述了當時的場景——白髮的F的父親、為數不多的悼念者、還有坐在最後一排的我。她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點一點頭,那是在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聽見了我所說的事情時,唯一我能夠得到的回應。

「那……妳這段時間還好嗎?我打過幾次電話給妳……」我忐忑地問。

『嗯……』她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會。『其實那一陣子發生了一些事情,我需要獨處。』我點了點頭,然後向她說了關於F打給我最後一通電話那時的預感,還有這一陣子以來,入睡前常會想的事。她只是默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

「妳怎麼會在這時候來找我?」我問。

『不知怎麼地,總覺得你一定不會耐住性子待到畢業典禮結束。』

「是嗎?」一陣風迎面吹來,我瞇起了眼。

『嗯。對了,聯考準備得如何?想讀什麼科系?』

「普通吧。」我說。「至於想讀什麼,我想應該是工學科系吧,面對儀器和方程式應該比面對人們單純多了。不過,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傢伙,聯考過後能讀哪所學校、或是什麼科系,就真的只有時候到了才會知道吧。妳呢?」

『我?我不參加聯考。』她頓了頓。『我會去美國一陣子。』

「去美國啊……」我怔忡了一會,然後問她。「會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的一聲,她打開了咖啡。『不陪我一起喝嗎?』。我回過神,應了一聲,也拉開了咖啡的拉環。我們兩個人同時喝了一口。

「所以,妳是來告別的嗎?像當初妳們家搬走一樣?」

『也可以這麼說吧。只不過這一次是到更遠的地方去了。而且離開的也只有我一個,也不確定會在美國待多久。或許不應該跟你說這件事的,因為我想在你上了大學之後,我們之間想必就會自然而然地漸行漸遠吧。不過,也許是一種奇怪的、像是所謂禮貌上之類的感覺,所以還是想來跟你說一聲。』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自顧自地把手上的咖啡一口氣喝完。那時候的咖啡究竟味道如何,我已經想不起來,只是隱隱約約地,從她的話裡嗅到了一點點粗糙又苦悶的氣息。我錯開話題,問起了她的畢業典禮,她回答是在明天。之後,我們繼續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消磨時間,像是我們都在等對方開口,說出想要繼續談的那個話題,但最後仍然沒有人把那說出口。天色漸暗,她提議一塊兒吃晚飯。

『我身上還有點零用錢,我請你吧。她說。算是回請你的。』

吃完飯後我陪她回家。到了樓下的時候,我們相互道別。我才剛要轉身離去,就聽見了她的哭聲。面對突如其來的、她的哭泣,我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回過頭,看著兩手在胸前交抱著另一邊上臂,像孩子般用盡全身力氣哭泣。哽咽的她全身顫抖著,激烈的哭聲偶爾夾帶著幾聲咳嗽。我走近,雙手輕搭著她的肩膀,試著抱著她。一開始,她顯得有些抗拒,試圖用雙手推開我。我只是靜靜地搭著她的肩膀,直到她不再抗拒。慢慢地,我抱著她,讓她的臉龐埋進我的胸口。

我知道,她此刻的悲傷並不是我能夠撫慰的。

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鼻腔裡湧上了一股幾乎不能忍受的刺痛;我想,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習慣流眼淚。儘管眼框的下緣漸漸地溫熱起來,但在這樣的場合裡總是要有人堅強一些,就算是偽裝出來的也好。我無法想像兩個人都哭成一團的情景。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她的離開會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似乎在那個時刻一下子就失去了什麼。那個原本有著什麼的、內心裡的一隅變得空空洞洞的。那個曾經發生的事情將在她的離去之後再也沒有辦法向誰訴說,也沒有人能夠同樣地以經歷過的身份來聆聽。

她一邊哭泣著,一邊像是說著囈語、微弱地呢喃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語。那股哭泣聲在深夜無人的街道顯得異常銳利,深深地扎進我的心裡。那一夜,我想她損耗了一部分的自己,化成眼淚溶進了我的胸口。在我離去的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夜裡淚水的灼熱如何令人疼痛,還有它冷卻的速度,在輾轉難眠的夜裡成了另一種寒冷。我坐在書桌前,看著下午被我隨手放進書包裡的、陪她喝咖啡所留下的鐵罐,直到天亮。徹夜無眠的、疲憊的我,去了她的畢業典禮,但原本應該是典禮主角之一的她卻沒有現身。

一如F的喪禮是我和F兩人生命交集的終點一般,這是我和她的青澀生命中交集的終點,有點像是我們都在那一天參加了彼此的喪禮──那樣的意味。而她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去機場送行。世界彷彿在那時候開始被分割成兩半——我在以台灣這座小島為中心的半個地球,而她卻在被分離開來的另一半;在換日線的另一邊,我活在她的下一個約略十二個小時的時空裡,彷彿誰也沒有能力跨過這條荒誕的界線,我們誰也不能再見到誰。那時候,我不懂為什麼活著的人要為死去的人付出這些莫名奇妙的代價呢?這對於活著的人怎麼也不可能會是公平的。



[1] 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智利詩人,本名里卡多內夫塔利雷耶斯巴索阿爾托(Ricardo Neftalí Reyes Basoalto)。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 carioca 源自於南美洲印地安民族、圖皮瓜拉尼(Tupi-Guaraní )一族的語言,原指白人的家cari”意指白人,而oca”房屋、居處之意);現今意義為里約人,用作指稱里約熱內盧的居民。

[3] bacalhau(馬介休)為葡語,是鱈魚以鹽醃製過後的食材。bolinho de bacalhau是指炸馬介休球。

[4] paquera為葡語,大體上與調情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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