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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五章

《五》




你看不見真正的你,而你所見的祇是你的影子。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1]《漂鳥集》




在搬入一段時間後,新住處出現了一張新面孔。她是Cynthia的朋友,是一位大約160公分高、常穿著紫絨襯衫、戴著和細白膚色成對比的黑色粗框眼鏡,看起來有點瘦弱的短髮女生。

「她叫嘉伶,是我們團裡的keyboard手,也是我們的團長。」第一次見面時,Cynthia如此介紹她。

『打擾了,我叫嘉伶。』靦腆的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向我打了一聲招呼。

剛認識的時候,我想也許是因為她很靦腆,而我很被動,所以我和嘉伶剛開始並沒有多少對話的場合。她以一個星期大約兩、三次的頻率來找Cynthia;而絕大部分的時間,她們兩人都是關著門地待在Cynthia的房間裡,直到隔天早上。

我和嘉伶真正能夠聊上些什麼時,是大約一個多月後的事情。由於嘉伶時常在這裡過夜,所以隔天的早晨我們常有機會三個人一起吃早餐。Cynthia在場時我們三個人大都能夠很自然地聊些什麼,我也從對話當中慢慢認識嘉伶這個人。

嘉伶從小開始學鋼琴,不過似乎對於學鋼琴這件事情有著不怎麼愉快的回憶。她和Cynthia兩人就讀同一所高中,因為參加同一個的音樂社團而認識對方;後來兩人也上了同一所大學,也都參加了熱音社。嘉伶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有點瘦弱、或是靦腆,不過聽說身為家中長女的她到高二那年之前,常為了家裡的小弟被人欺負而和別人打過好幾次架。

「看不出來吧,嘉伶生起氣來超可怕的,有一次她一個人就打跑了兩、三個男生,每個都差不多比她高上一個頭吧。Cynthia說。「要不是後來她老弟去練了身體,加上後來突然一下子長得高大了起來,要不然她可能還會繼續為了她老弟被欺負的事去和別人幹架吧。」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嘉伶說。『還有,其實我不喜歡生氣時的自己。』

「很難想像,怎麼看妳都不覺得會有那麼強悍。」我對嘉伶說,而她只是笑了笑。Cynthia在一旁叫我想辦法讓她生氣就會知道她有多會打架了。「嗯,對於很沒有運動神經的我來說,無論對誰我都沒有本錢去惹人生氣,那根本就是自討苦吃。」我苦笑,而她仍舊只是笑了一下。

她常常會那樣紅著臉、靦腆地笑著。

儘管漸漸地不再如初次見面時那樣生疏,不過我和她單獨面對面對談時,彼此之間的對話時常像是在調音時突然繃斷的吉他弦那樣,生硬地嘎然而止。顯然地,我們之間並沒有太多共同的話題,生活圈裡也僅透過Cynthia這麼一個人而產生了薄弱的關聯。她終究是Cynthia的朋友,不是我的,儘管就我個人而言,我還蠻喜歡同她聊天的感覺的。

另一個我也很喜歡聊天的對象是雅怡。

雅怡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健談的人,但她的健談卻是另一種獨特形式的。她總是能夠以一種自然的方式,挑選適當的話題在適當的時候開口,引導出別人的話語,並且在絕佳的時刻聆聽他人。不過這只是我能夠用言語形容的一部分而已。若說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以平凡、微弱、且真摯的姿態來感動人們的的話,那麼我想雅怡本身便是這樣事物存在的證明。當然,一般而論,我想我還是會被歸類在鈺智的朋友這群人當中,而且我自己也這麼認為。此外,鈺智的確算得上是相當不錯的朋友,而他的誠實也是我很欣賞他的一點。然而,我對雅怡的好感仍大於對鈺智的。

『喂,你該不會是喜歡雅怡吧?』鈺智曾經這樣問過我。『你如果喜歡的是我身邊的其他人的話,就算讓給你也沒關係。不過唯獨雅怡不行。』他搖了搖頭說。

他的問題直接地讓我有點訝異。

「我對她並沒有那種感覺。」我搖了搖頭回答。「我只是覺得她是一個很體貼的女孩子。其實我說不太上來那種感覺,只能說她有一種在不知不覺中,讓人的內心產生大約像是共鳴之類的特質。」

『我瞭解你所說的,』他說。『這也是我特別喜歡她的原因。所以,唯獨她我不能將她讓給誰——除了她自己選擇離開我之外。』

「我不覺得有任何像雅怡那樣的女生,可以一直忍受自己的男友不斷地和其他女人發生關係。」我誠實地告訴他我的直覺。「我覺得你這樣下去,你和雅怡之間一定會出問題的。」

『當然,』他咳了一聲。『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情可能會發生──一切只是遲早的問題吧。不過,我還是不會為任何人改變,也不想為任何人改變——包括雅怡。』他繼續說。『總之,我的內心裡有著我自己的黑暗。我無法也不願去改變那東西,因為從以前我便是擁抱著那股黑暗成長,並且變得更加強悍——那是唯一我所需要的東西。也許終究哪一天我的情感便會如同獻祭一般被我內心的黑暗拿走而完全消失;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它的發生而已。』說完時,他嘆了一口氣。

「你的形容一點也不像一般時你說話的口氣。」我回答。

『嗯,聽你這麼說,是有一點那樣的感覺。』

春天的午後下起了一場雨,窗外可以看見幾個撐著傘、騎著腳踏車來上課的學生。我想起台北的雨天裡,似乎很少看見有人一邊扶著腳踏車的把手,而另一手卻撐著傘地在雨天騎著腳踏車的。這樣的景象卻在這個南方城市裡顯得稀鬆平常;此時想起,總覺得似乎在以前就該感到奇怪的,但曾幾何時,自己對這些不熟悉的景象就在不知不覺之間潛移默化了。來上課的每個人都是一邊走著、一邊注意腳步避開地上的水窪、陸續地走進系館。

下課後走出系館時,雨已經停了。抬頭望去,天空被染成夕陽沉沒後不久的、那種有著特別調性且深邃的藍。我在打開腳踏車鎖,準備回家時碰到了鈺智。

『我正好要找你。今天晚上一起去喝個酒,怎麼樣?』他說。我聳了聳肩,表示沒有意見。『剛考完一科考試,很想放鬆一下。』他說。『把腳踏車留在這裡吧,我載你去遠一點的餐廳吃個飯。吃完飯後再到寢室打幾場SCStarCraft),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出門去喝酒。』

「看來你都想好要做什麼了。」我說。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這東西在考完試就會自然而然地從腦袋冒出來,根本連想都不用想。』他從機車座墊下拿出安全帽遞給了我。『腦袋應該花在其他地方上。』

我們到了離學校大約十幾分鐘車程的一家義大利麵館吃晚餐。鈺智點了青醬蟹肉義大利麵,而我點的是常見的義大利肉醬麵。

『怎麼樣?這家的義大利麵還不錯吧?』鈺智問。

「還蠻好吃的。」我回答。「比起一些早餐店所賣的那種義大利麵好吃多了。準確一點地說,這裡的麵比較像是外國料理。早餐店賣的義大利麵吃起來像是擔仔麵的麵條上頭淋了裡頭放了蕃茄、紅蘿蔔和絞肉的芡汁那樣的東西。」

『哈哈,那個我以前吃過。』他大笑。『自從吃過真的義大利肉醬麵之後,我就再也沒吃過早餐店賣的那種了。以前有一次被笑就是因為這個,提到早餐店的義大利肉醬麵時,每個人都放聲大笑。那種東西怎麼能叫義大利肉醬麵呢?不會吧!?之類的話摻雜在笑聲裡。儘管也並不是不能把那東西送進肚子裡,不過從那時我就發誓再也不到早餐店吃那種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把捲上叉子的麵條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著。『好像外國料理到了台灣都會變得莫名其妙的。吃的改良方面,附近的國家,還是屬日本做的最是有模有樣。』

「怎說?」我問。

他舉了他以前在台北時吃過的明太子義大利麵做例子。『對了,你不是住台北嗎?』他說。『有機會該去試試的。』

回到宿舍後,耀雄讓了他的電腦給我和其他人玩連線遊戲。『我正在看一些書,你就用我的電腦好了。』他說。大約玩了三、四場之後,鈺智、耀雄、浩俊、還有我,一行人便出發到酒吧去。

『雅怡沒有要來嗎?』浩俊問。

「嗯,她今天有事。也正因為如此我找不到人陪,只好找你們到酒吧了。」他回答。

『原來如此,真是一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耀雄難得地說了一點玩笑話。

我們到了酒吧後,各自點了飲料。酒量一向不好的我習慣性地點了一杯啤酒。

『你偶爾也換換口味吧。』鈺智說。我只是搖了搖頭。我並不喜歡喝醉酒的感覺,尤其是喝醉之後還要麻煩別人的這種狀況。

那天比較不一樣的是有樂團到場演唱。我們聊了一會後,鈺智似乎是看見了認識的人。他說要過去打聲招呼後便離座走到酒吧的入口處了。耀雄和浩俊繼續聊著關於連線遊戲的事情,對於那樣的話題我沒有太多可以和他們聊,於是便一個人聽著演唱。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換了另一組樂團上台,在團員當中我看見嘉伶。由於酒吧的照明較為昏暗,我想她並沒有看見我。也許是認識嘉伶的緣故,我比較注意樂團當中keyboard的聲音。與其說是聽演唱,對我而言,倒不如說是在聽keyboard的合奏。我總認為這是一種奇怪的錯覺,她的彈奏似乎與她這個人本身給人的印象大異其趣,有一種奔放而隨性的特質。樂團在演奏了大約四十分鐘後離開,之後沒有其他樂團出現,取而代之的是酒客們談天的話語聲,和某一類電影場景的背景雜音極度相似。不久後,鈺智和一位女性到我們的座位這邊。鈺智說今天晚上不和我們回去了。

『還記得機車停哪裡嗎?沒喝醉吧?』他把機車的鑰匙遞給了我,我點了點頭。『抱歉,找你們出來卻沒陪你們聊。』他滿臉歉意地說。『老樣子,我已經幫你們結帳了。』

我們三人在鈺智走了之後沒多久也跟著離開。如同來的時候一樣,浩俊載著耀雄,而我騎著鈺智的機車回去。不知怎麼地,我在騎車回家的路上想著關於鈺智和雅怡之間的事情。我假設性地想像如果哪天雅怡開口向我們問起鈺智獵豔這事情的話,我們該如何回答。

光是想像就足以讓人不知所措哪!我這麼想。

我在住處樓下停好車準備上樓時遇到了嘉伶,我向她打聲招呼。

『這時候才回家啊?』她問。我點了點頭,並且說了剛剛去酒吧看見她的事情。『真的嗎?我沒看見你。』她把安全帽放進機車座墊下的置物箱裡,靦腆地說。『我真該打聲招呼的。』我搖了搖頭,說沒關係,而且一般的情況下,也應該是由我打招呼的。

回到家裡,房子裡一片漆黑,看樣子Cynthia還沒回來。『還好碰上你了,不然我就進不來了』嘉伶在我打開門、看見漆黑的客廳時這麼說。我打開了客廳的燈,然後問她是否要喝點什麼。

『可以的話,我想喝點啤酒。』

「當然可以。」我回答。

於是我出門,走到巷口處的便利商店買了啤酒,順便買了一點吃的東西。

「正好有些嘴饞,所以買了一點吃的東西,也買了妳的份了。」我把啤酒從塑膠袋裡拿出來,然後遞給她。她在接過啤酒時輕聲地說了一聲謝謝。我拿著要喝的柳橙汁,在擰開瓶蓋的那一瞬間想到她在酒吧裡的彈奏給我的感覺。於是我問。「我記得妳之前說過不太喜歡彈鋼琴,對吧?」

『嗯,』她打開了啤酒,發出一聲打開鋁罐時的那種清脆的喀答聲。她喝了一口啤酒,嘴唇上還留著一點點啤酒的泡沫。『是不怎麼喜歡沒錯。』

「不喜歡彈鋼琴,卻喜歡彈keyboard我對此有點疑惑,所以問了她這個問題。

她笑了笑,點了點頭。『這麼說也沒錯。』她談起以前學鋼琴的事情。她如同大多數去學鋼琴的孩子一樣,是因為父母親的關係。『其實剛開始學的時候,我還蠻喜歡彈鋼琴的。』她說。『我很喜歡按下琴鍵時的那種觸感,還有隨著琴鍵發出來的聲音。剛開始學琴的那時候,我甚至還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呢。』她說著說著,手指也隨著話語微微地動了起來。『每一次按下,黑色的、白色的琴鍵,就像是手指發出的呢喃一樣。』但是她接下來說。『不過後來因為一些事情,我就越來越不喜歡彈琴了。』

她的父母要求她在他們的朋友來家裡做客的時候彈琴,也不斷地要她花時間坐在鋼琴前練琴;每次在她學會了一首曲子之後,接下來的只是另一個要她加緊學習更難、更複雜的曲子的要求而已。她說,那對那時還小的她,簡直是如同惡夢一般的事。

『我想他們要我去學琴,只是為了滿足他們的虛榮心而己;他們到後來甚至有要我成為鋼琴家那樣不切實際的念頭。總之,練琴的時間越來越長,我覺得痛苦極了。就算我是一個多麼溫順的人,在那個年紀,我也想要和其它孩子一樣玩耍,也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啊。無論我怎麼喜歡彈琴,我自己心裡明白,我不喜歡為了滿足誰的虛榮而彈、也不想要把彈琴當成生命裡的一切。所以我漸漸地討厭彈鋼琴了。所以,從國中一年級到上高二為止的那幾年裡,我是幾乎不彈琴的。也因為不再彈琴的關係,有一陣子我和我爸媽鬧得很僵。我一直都是大人眼裡很聽話的孩子,因為我從小就被那麼教育,而在這件事情之前,我也安於順從我爸媽;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我就是很頑固地不肯妥協。在我考大學的時候,他們依舊不死心地要我去學音樂。不過後來我選了工設系,他們也不得不死心。畢竟我在很多方面已經算是很聽他們的話了,讀書也都是還應付得不錯,基本上不太會需要他們操心;所以後來除了偶爾會在我面前碎碎念幾句以外,他們沒再要求我學音樂什麼的了。』我點了點頭。

而她繼續說。『所以哪,現實有時候是很諷刺的。如果我爸媽那時候沒有逼我逼得那麼緊,我想我也許有可能就會如他們所希望的去國外學琴,就那麼一步步地成為鋼琴家。但從另一方面想,我自己都不免懷疑這真的會這麼順利嗎?如果他們沒有逼我,我會不會就疏於練習,然後就懶散下來?真的會有鋼琴家在回想起他們以前練琴時從來不覺得苦過嗎?有多少人是可以不怎麼練習就能夠克服困難的演奏技巧?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這些問題,自己還是會覺得事情沒這麼單純。』她輕啜了一口手上的啤酒。

這是難免的,我說。假設性的問題通常都不太能有什麼肯定性的答案。「畢竟這些妳所設想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我說。

她開始彈keyboard,是緣起於高二那一年參加學校社團這件事。嘉伶覺得她自己大約只有在音樂上有點才能,於是加入了流行音樂社。當時社團的人問她是否會什麼樂器時,她回答曾彈過鋼琴。

『那時候他們叫我試彈一下keyboard。當然,那時隔了大約三年沒彈,加上不怎麼習慣keyboard琴鍵的手感,所以剛試著彈keyboard的時候,彈得亂七八糟的。』她頓了頓。『不過,我大約花了三、四天就上手了。就這一點來說,我不得不承認是托學過鋼琴的福。』她說,總體而言,彈奏流行樂比起彈奏古典樂來得容易,伴奏就更是如此。『從簡單的緩慢旋律突然變成熱烈的快節奏,需要的只是朗朗上口的簡單歌詞和單純的和弦。看著台上台下一群人唱唱跳跳地,那才是灑狗血式的青春進行式啊!』說到這裡,看來興奮的她不禁地提高了一點說話的聲量。

從那時候起,她和一群同齡的人一起演奏、一起為了想要演出而練習、一起追求共有的某種無法形容的默契和共鳴——這才是她想要的快樂,她說。儘管彈的已經不再是鋼琴,但從那時開始,她為自己而彈、為了有同樣想法的人而彈。她說,就算日後回想起這裡事情有多麼白癡也沒關係,因為那就是成長裡,必須要有的一種儀式

我想,我大約暸解她所說的,但和她成長背景上差異頗大的我仍免不了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從她的話語理解這些所謂青春這一回事。

『雖然因此又開始彈琴,不過每次有人要我彈鋼琴的時候,我的心裡還是會有一股陰影、一種恐懼,摻雜著厭惡感。』她說。『不過現在比較好了,雖然不喜歡,但也已經不討厭彈鋼琴了。每次坐在鋼琴前面,準備開始彈奏的時候,我仍能感覺到那股陰影的殘餘。雖然它不再讓我感到厭惡了,但仍足以讓我不會自發地去彈它——就連心血來潮這樣的東西也從我身上消失了。』

這個話題在不久後Cynthia回家那時結束。在聽完她說的這些話的好一段日子裡,我都在思考關於陰影這樣的事情。

許多人都擁抱著自己心裡的陰影活著。

嚴格來說,我並不覺得嘉伶的事情有什麼令人覺得窒息的重量——父母和子女之間多少都會有些磨擦,在磨擦的強度上也各有不同。因此,從她那晚所說的話中就下了如此莫名其妙的結語其實並不怎麼妥當。

一天下班後,我帶著幾杯咖啡到熱音社彩排的地點。我打開廳堂的大門後,只看見嘉伶坐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座位上,似乎正在休息。聽見了我開門的聲音時,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下。

『你找Cynthia嗎?』她問。『她和其他人一起去吃晚飯去了。』

「嗯,也不算是要找她,只是正好想起妳們在這裡彩排,所以順道帶了幾杯咖啡過來給妳們。」我從塑膠袋裡拿了一杯咖啡給她。「這杯給妳。」

『謝謝,我正好需要一些咖啡因。』她說。

「怎麼沒和其他人一起去吃飯?」我問。

『嗯,也許是緊張的關係吧,完全不覺得餓,所以就不勉強自己吃晚飯。』她笑了笑,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倒是不錯。』

「空腹喝咖啡好像不是很好。」我說,但是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想聽什麼歌嗎?什麼歌都可以。』她將手上的咖啡放到一旁,走上舞台。『當作你帶來咖啡的謝禮。』

我看見放在舞台角落的鋼琴。

「可以彈彈鋼琴嗎?我想聽聽鋼琴的聲音。」我說。「抱歉,算是心血來潮地想起了一首曲子。」

她微皺了眉頭,想了一下回答。『可以啊。』她問。『哪首歌?』我想起了一首曲子,但不知道曲名。我稍微哼了一下旋律。『哦!那是蕭邦[2]的《幻想即興曲》[3]。』

只見她走到鋼琴前,輕輕地打開琴鍵上的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還彈不彈得來,很久沒彈這首曲子。』她說。琴聲隨著她手指的舞動漸漸地在廳裡蕩漾開來。我看著她白皙的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舞動著。雖然演奏的過程當中有幾處彈錯的地方,但整首曲子還算是順利地彈完。

『彈錯了幾次,真糗。』她紅著臉說。

「嗯嗯,」我搖搖頭。「至少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還是很動聽的。聽現場演奏和聽唱片的感覺相當不一樣,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彈出美妙的音樂,總會覺得有種莫名的感動。」我說。

她似乎想到什麼。『附贈一曲。正好想到一首想彈的歌。艾力克克萊普頓[4]的《Tears in Heaven[5]》。』我靠在鋼琴旁聽她談完這首歌。我從她的表情猜她這次沒有彈錯,畢竟我沒聽過這首歌。聽完之後,我拍了拍手。在掌聲之後的是她微紅的臉。

『謝謝!』她說。『這首歌原本是吉他曲。前一陣子Cynthia一直在練彈這首歌,聽著聽著就學起來了。』

「嗯。」我點了點頭。她說,如果不急著走的話,可以留下來看看其他人彩排,順便給點意見。「不了,」我說。「我比較期待以沒有事前看過彩排這麼來看你們的正式演出。」

『這麼說,你要來看我們的表演囉?』她問。

「嗯。」我回答。

她笑了一下。『歡迎你來。』

一個星期後,我和其它人去看了熱音社的表演。當天的演出相當順利。Cynthia、嘉伶和其它的熱音社員在表演結束後都相當興奮。耀雄、浩俊和浩俊的女友在活動結束後,向我們打了聲招呼後離開,而我留在那裡等Cynthia和嘉伶收拾東西,準備一起回去。

回到家裡之後,我從信箱裡拿出了一封寄來的信。我們三人在洗完澡後如同往常一樣,我回到我的房間去,而她們兩人則因為近日練團的疲累,也進到Cynthia的房間休息了。

半夜,我因為口渴而起床到廚房倒了一杯水喝。經過客廳時,我看見嘉伶站在打開了的落地窗外的陽台上,手上拿著一根煙,靠在一旁的欄杆,目光注視著樓下無聲的巷道,像是兀自出神地想著什麼。手上拿著杯子的我走向陽台;而她則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那樣回過了神,轉過身來看著我。

『還沒睡啊?』她問。

「只是因為口渴才醒過來。」我搖搖頭。「我以為妳已經睡了。感覺妳和Cynthia今天都會睡得很沉才是。妳們因為排練和演出,應該都很累吧。」我對她說。

『嗯,』她應了一聲。『的確是很累沒錯,可是因為感覺太興奮了,所以一直遲遲無法入睡。』她吸了一口手上的菸,然後緩緩地將灰白色的煙呼出。『我從小時候就是這樣,只要一興奮起來,或是一覺得悲傷,就會睡不著覺,再怎麼累也無法成眠。』

她拿香菸的方式看起來有點粗魯——食指、中指和拇指捏在香菸濾嘴處。那樣的姿勢看起來倒是比較接近電影裡的角色抽大麻菸的模樣。

「嗯,感覺得出來妳今天很興奮。」我喝了一口水,看著她呼出的煙氣一點一滴地融進深夜。她點了頭,然後將手上快抽完的菸在陽台低矮的牆壁上緣押按幾下,將它熄滅。一個彈指,她把熄滅的菸蒂彈出陽台外。「這樣不太好吧。」我說。「這樣的舉動一點也不適合妳。」

『抱歉,』她顯得有些困窘。『這個壞習慣一直改不掉。只要在陽台上抽菸,看到樓下沒人的話,就會……』說到這裡,她聳了聳肩,像是說接下來的你也看到了那樣。

我感覺到她似乎有種很矛盾的性格,像是兩種不同的個性正不停地在她的身體裡角力。我毫無隱瞞地對她說出我的想法。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哪!』她說。

「妳自己是否也這麼覺得?」我補充。

她用左手中指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看著樓下一隻躡手躡腳地躲進車底的流浪貓,似乎正想著什麼。

『我想,這或許是和我爸媽鬧彆扭的後遺症吧。』她在重新點起了一根菸時這麼說。

「因為妳之前說過的、學琴的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地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你說得沒錯,我是一個很矛盾的人。認識我的人大都覺得我是一個害羞、溫順的人,小時候的我也的確很聽我爸媽的話。這樣的個性我想是家庭教育造成的吧,但因為之前的事情,我開始反抗我爸媽。儘管玩流行樂是我喜歡的事情,不過我認為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對我爸媽的反抗;至於抽菸,我沒什麼話說,真的只是為了反抗我爸媽才抽的。不過後來想戒也戒不掉、上癮了。』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地笑了一聲。『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很高興嗎?』

「因為演出圓滿嗎?」我回答。

『那個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爸媽來了。』

「是嗎?」

『嗯。』她接著說。『雖然還是唸了我幾句,而我也因此對他們發了脾氣,和他們小吵了一下;不過這是他們第一次來看我的流行樂演出哦!所以我很高興。』

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杯子裡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光。

『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著,小時候是我弟皮得要死,長大卻是我讓我爸媽生氣,為什麼會這樣子呢?而且,其實我心裡也不想讓他們生氣的,但是有時面對他們對我嘮叨的一些話,我的叛逆心理就會開始作祟。』

她說她想問我一個問題。

「請說。」我回答。

『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究竟我是骨子裡就是個溫順的人,還是溫順的我是被教出來的。換句話說,溫順是我的本性嗎?還是叛逆才是我的本性?』

我不理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她說她不喜歡不懂得拒絕別人、想討好別人的自己;但是她對於拒絕他人這件事,卻會感到很不習慣。我想了一會,說我心裡也沒有什麼答案。

許多人都擁抱著自己心裡的陰影活著。

我和她談起之前我想過的這句話,也說其實彩排那天要求她彈一下鋼琴,其實是有些刻意的成分。我向她道歉,她搖了搖頭,說沒關係。

「我覺得,如果妳哪天可以不再被那個心裡的陰影影響,重新自在地坐在鋼琴前去彈些曲子,應該是一件很棒的事吧。妳的鋼琴彈得很好,不再彈的話太可惜了。」

『你真的覺得我彈得很好?那天的幻想即興曲有好幾個地方彈錯哦!』她說

「是真的!我常在想,這麼好聽的琴聲如果以後聽不到怎麼辦呢?」我逗她。

『哈哈,是改自食神裡的台詞,對吧?』她笑著問。

我們聊到她抽完第二根菸後,就各自回到房間。在認為自己會再次陷入睡眠的清晨之前,我想起了那封還放在我書桌上、還沒拆開來的、的信。

在讀過信之後,我失眠了。



[1]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印度詩人、哲學家。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亦為亞洲族裔中獲此殊榮的第一人。

[2] 菲德列克蕭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波蘭鋼琴家、作曲家。音樂史上最具盛名的鋼琴作曲家之一,浪漫主義音樂的靈魂人物。國際知名音樂賽事──國際蕭邦鋼琴大賽,便是為了紀念蕭邦而成立的。

[3] 全名為《升c小調幻想即興曲》(Fantaisie-Impromptu in C-sharp minor - Op. 66)蕭邦的即興曲中的代表作;然而此曲卻是在蕭邦死後才發表。

[4] 艾力克派屈克克萊普頓(Eric Patrick Clapton,1945-)英國搖滾歌手、吉他手、作曲家。多次獲得葛萊美獎(Grammy Award)和大英帝國勳章(Most Excellent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

[5] 克萊普頓為紀念因意外墜樓而早逝的兒子於90年代所作的一首歌曲、電影《Rush》的主題曲。克萊普頓亦因此曲獲葛萊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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