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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十六章

《十六》




總之,我有許多事,現在不能一一說出,

我並不想把我一生的事都告訴你們,

將來你們總可以知道。

維克多雨果[1]《悲慘世界》




我在雨天裡醒來。

我的右手抵著床,喀茲喀茲地支撐起上半身,左手稍微搔了搔頭。幾秒鐘後,我感覺體內的血液終於漸漸地解凍,以一種仍嫌粗糙的形式開始流動起來。我需要一點時間好讓身體一點一滴地甦醒──我的眼睛需要再次熟悉台北下雨時的陰暗、我的耳朵需要再次想起台北雨滴的語調、我的鼻子需要再適應一下因三個月無人居住而累積在房間的氣味。我打了個哈欠,慢慢地坐起身子,然後下床盥洗。盥洗完畢後,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頭什麼東西也沒有。我出門,就近找了一家從沒進去過的早餐店點了一套燒餅油條,重新品嚐台北的味道。

吃過早點,雨在回家了路上慢慢地停歇。回到家之後,接下來的便是清理房子──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層塵埃。我丟掉冰箱裡頭所有過期的東西、打掃房子的每一個角落。我打開窗戶,讓午後的陽光和空氣洗滌房子內的氣味。我打開了信箱,清掉塞在裡頭的那些毫無意義的廣告傳單,然後整理樓下的咖啡廳。最後是採買食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當我回到家正整理採買回來的東西時,門鈴響起。我打開門,然後看見門扉後的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身影時,我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在我們兩人眼神交會的瞬間,我感覺到我的心正以無比強烈的力道跳動著──像是什麼東西正猛力地搥打著我的胸口,強烈地幾乎讓我窒息。我激動不已,就連身體都不禁開始顫抖起來。我無法壓抑眼前景象所帶給我的衝擊。我啞然失聲。

『好久不見了。』站在門口的她說。

「好久不見。」我試著開口,但聲音顫抖得厲害,有股像是說出口的並非自己聲音般的錯覺。

我看著她,發現我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無言的僵局宛如無窮無盡。儘管曾經有說不盡的話語想對她說。但長久以來,深埋在心裡的話就像死去的人一樣沉默──此刻的我終於明白,它們永遠也無法被說出口了。直到有人再次開口,已經是十幾分鐘後的事了。

我想起了當初向老闆學煮咖啡的初衷。

「我們到樓下去吧。」我說。「先等一下,我進去拿一下東西。」我轉身進了屋內,拿了新買的咖啡豆、鮮奶、還有鑰匙。我帶她到才整理過的咖啡廳──生命裡的某些時刻竟是如此雷同,我和她兩次的重逢都是在咖啡廳裡──我們都依循著這個符號,在一處從開始就不會有排演的舞臺上走位、講述腳本所載的劇情。每一次的演出都沒有後悔的餘地,每個人所能憑藉的是對過往經歷的déjà vu。儘管已經清理過,但是咖啡廳裡的空氣仍免不了帶著一些塵封已久的荒蕪氣味。走過這樣的空間,竟有一種錯覺,像是重新回想許多都不曾再去憶及的記憶那樣。儘管店裡沒有其他人,我仍下意識地領著她坐在一處比較僻靜的座位。

『我來找你好幾次,不過你都不在。』在她坐定的同時,她開口,『今天來找你,碰運氣的成份居多。所以一開始心裡就作好了一樣遇不到你的準備了。』她輕輕地笑了一下,『不過,還好今天來了。』我問她什麼時候回到台灣。『就在收到你的信不久之後。』她回答。『本來想在你離開台灣之前趕回來,不過仍然與你失之交臂。』

「嗯。」我說。「那工作怎麼辦?」

『我辭掉工作了。』聽到她的答案,我感到很抱歉。

『別這樣。』她看見我的表情。『辭職並不全然因為你。我在那裡也工作了好一陣子了,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一些自己的時間好好地想想今後的事情。』她先是低下頭,像是想著什麼;然後她抬頭再看著我。我注視著她的瞳孔,它正悄悄地洩漏出一點哀愁。

『這段時間你去哪裡了?』在一段熟悉的對峙後,她重新開啟了另一次的對話。

「去了沖繩,」我回答。「昨天才回來的。」

她問了我離開的原因。我試著整理思緒,卻無法在那一團混亂當中找到一則故事的起頭。我原本想試著捏造一個無害的謊言,但最後還是失敗;此外,如果不對她坦誠的話,我想事後我一定會後悔,於是作罷。

「我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在將它們重新回想、整理之前,我沒辦法對誰說出。」我老實對她說。目前能夠說出口的只有Hime的死。「至於其他的部分,不是不想告訴妳,而是我自己對怎麼訴說這件事也還沒有頭緒。」

她點點頭。『那,你現在還好嗎?讀過你的信讓我很擔心。』

「我想我沒事。我相信在從困惑當中理出頭緒之後,一切就會慢慢好轉。」我說。「當然,最後能否把那麼順利,我仍然沒有把握。但是那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至少現在我沒辦法不這麼做。」

『我……』她頓了頓。『還有F,包含在那裡面嗎?』她問。我點頭──我確定這一點。

我站起身。「其它的等一下再說吧。」我說。「還喝咖啡嗎?」

『嗯。』她點頭。

我離開座位、播了古典樂、做了一杯咖啡給她。她問了我是否還愛著她、我回答了她、然後我們沈默。我們的世界裡只有雨聲、只有雨聲。

『我一直想讓你看看這個。』她說。

哦!是的,於是我和她在這裡──就在此時此刻!投身回憶的我因為她的聲音而回過神來。我不禁在心裡暗自悲傷起來──無論是扼抑不住的悲傷,或是無法言喻的美好,那些過去的一切如今竟像是一場冗長的夢境,但醒來以後,那些過去的時間此時想起竟虛無地與空白無異!

只見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從裡頭拿出了一本咖啡色的冊子。燙在封面上、金色的“Diary”字樣在昏黃的燈光下因褪色而萎靡地透出黯淡的光澤。在深色封底的對比之下顯得更加白皙無瑕的、她的手,搭在日記本上,隨即輕柔地翻開了日記。被翻閱的日記頁扉時而沉吟、時而低語,就和回憶過去的光景無異──它也正在回憶那些附在字跡的肌理底下的故事。

倏然地,日記沉默下來──像極了樂章之間所刻意留下的寂靜。

她把日記遞給了我。『從這裡開始讀起吧。』我從她的手中接過那本日記,細細地諦聽它即將告訴我的那篇故事。

她的日記(部分摘錄)

……(前略)

三月二十九日

終於抵達了巴西。

走出機場時。周遭的人說著我僅能勉強用於溝通的葡萄牙語。儘管知道那些人口中說的是什麼樣的語言,聽到的聲音也很熟悉,但我能只能勉強聽懂隻字片語而已。

說不上來究竟是熟悉還是陌生。

……(中略)

四月八日

今天和同事們去採訪時,我看到了讓我快要窒息的畫面。

一名青年被發現陳屍在巷道內,疑似遭劫殺,頭部的槍傷是致命傷。那幅景象喚起了我的回憶——我想起了F

而且,我正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

在拍攝完所需的照片之後,我向Eduardo詢問是否知道多年前F的案子。可惜地,他說他記不得了,不過他說他可以幫我向其他人打聽一下。

我覺得很沮喪。我就在幾年前F死去的地方,卻無法朝那事情的核心走近。

……(中略)

四月九日

今天Juliana來到我的座位,昨天一起和我們外出採訪的她聽到了昨天我和Eduardo的談話。她想起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個案件。她問了我和案件死者的關係,我告訴了她,而她吃驚的神情我仍印象深刻。

『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妳查到的。』她說。

……(中略)

五月十八日

Juliana的奔走之下,終於找到了當年刊登了這件案子的報紙,也找到地方的有力人士向巴西警方查詢這案件的相關資料。報紙所刊載的敘述和我已知的相差不大。我想知道的是更深的細節。

Juliana說,接下來便是等待而已了。

……(中略)

六月三十日

今天,Juliana急急忙忙跑到座位來。氣喘吁吁的她拿著一枚紙片,上面有幾行潦草的字跡。由於實在太潦草了,看不出內容是什麼。直到她的呼吸比較緩和,她才說那是那個街童的監護人住址。我請Juliana明天和我一起去,還好她答應了。要不然,不太會說葡萄牙文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中略)

七月二十一日

今天請了假,在Juliana的陪伴下到了那個昨天拿到的地址。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大約四十多歲的黑人婦女,瘦弱的她看著我們,顯得有些疑惑。Juliana向她說明來意後,那女性驚呼一聲,看來相當驚訝。之後,她嘆了一口氣,招了招手,示意要我們進屋。

我向那位婦人打聽殺死F的、街童的消息。她搖搖頭,說:「那孩子已經死了,就在他被逮捕的一年後。」聽了她所說的那句話,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都已經找到這裡了,就在我相信可以知道當時的事發情況的時候,最終線索的終點竟會是空無一物。我忍不住地弓起身哭了起來,那婦女向我走近,然後蹲了下身輕摟著我,一邊輕撫著我的背。我沒有感覺好一些,只感到怒火中燒。我甚至可以感覺它正從我的身體裡竄出。我緊咬著下唇忍著滿腔的憤怒,才能夠不使猛力地、慢慢地將那婦人推開。我站起身,向Juliana說:『我們走吧。』

我和Juliana走出房子,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我聽到身後那婦人的聲音。她叫喊般地說了我聽不懂的幾句話。當下我只是想離開那裡,沒有想太多。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我的情緒漸漸地恢復平靜。我想起了那婦人的叫喊聲。我問了Juliana,她告訴我,那婦人說的是:孩子,我只能替那孩子向妳道歉,請妳原諒他吧!為了妳自己,請妳無論如何都要原諒他呀!

我把這句話寫了下來,寫在我的日記裡。

……(中略)

十二月二十日

已經遞出辭呈了,打算就在這聖誕夜就離開巴西。一切之前所追尋的答案已經無法得知,陷入最深沈的寂靜,不留下一點聲音。剛剛整理行李的時候,拿起了這本日記,從最後紀錄的日期往前翻閱。如果過去的所有事情也能如此,那我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解答。

當看到了七月二十一日那天的日記——“孩子,我只能替那孩子向妳道歉,請妳原諒他吧!為了妳自己,請妳無論如何都要原諒他呀!這句話。已經沒有當時憤怒的感覺了。那女人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並不應該遷怒於她。但那句話似乎隱藏著什麼訊息。

十二月二十三日

此時正在機場等著回美國的班機,趁著這時候整理,並且記下近幾天的事情。

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再次拜訪了之前見過一次面的、街童的監護人。這次是獨自一人拜訪,沒有其他人同行。目前的葡萄牙語的能力應該足以應付對話了。原本覺得應該會忐忑不安的,但是心情卻是意料之外的平靜。下車後,我稍微提起了門上的銅環輕輕地敲了幾下,門後傳來了應門的人聲。

『孩子,是妳啊?』她微微地笑了一笑。『那天之後還好嗎?快進來。』「嗯,好很多了。」我回答。『我叫Tatiana。』女人做了自我介紹。『我總覺得妳一定會再回來這裡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妳。』

我怔忡了一會。

「嗯,妳的直覺是對的。不過,我在二十三日那天要離開巴西了。」我回答。『是嗎?』「是的。但是在走之前,我想請問妳一件事。我對於上次離開的時候,妳說為了我自己,希望我原諒那個街童的那句話,有點疑惑。」『我以為妳想問的是Alfredo殺了妳的愛人的事情。』她看著我,頓了頓。『但是在解釋那句話的同時,我還是需要提到那件事情,才能夠解釋清楚。妳有時間嗎?』我點頭。『那我去倒一杯檸檬水給妳,我會告訴妳,妳想知道的事情。』

她彷彿是在說故事一般地,從怎麼認識那個街童、也就是Alfredo開始說起。

她點了一根香菸,緩緩地吸了一口,然後輕咳一聲。她放鬆身子,把自己輕輕地埋進相當老舊的沙發裡。微瞇著雙眼的她把視線放在天花板上,也許是那盞略顯昏黃的燈上。我想她並沒有真的看著什麼,只是重新翻閱記憶時的反射動作。

『我記得那天晚上很冷。我剛從雜貨店出來,帶著一點剛買的食物準備搭公車回家做晚飯。我走在寒冷的街道上,就連街上的流浪漢也大都蜷起身子,或者把手和臉縮進髒亂的衣服裡。沒有那麼多衣服可以保暖的其他人,則是圍坐在不知是誰生起的、鐵桶裡的火旁取暖。妳也許會有些疑問,為什麼我會經過那樣的地方,而不繞路呢?』我只是看著她,讓她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也曾經是聚集在那裡的一份子。不過我算是特別幸運的人,脫離了那樣的生活。因為曾經過著那種生活,所以有的時候我會帶些東西過去給在那裡的人們,因此那群人對我相當地友善。』

香菸的煙霧在安靜的空間裡,遲滯在空氣中,於是煙霧顯得厚重許多,像是相當勉強才懸浮在空氣裡。從窗外滲進的光線更加強了那股煙霧的存在感。

『我向一些熟臉孔打過招呼,正準備離開那裡的時候,一輛廂型車從旁邊的街道疾駛而來,突然地就停在附近。那輛廂型車的車門一打開,就衝出一群手上拿著槍的蒙面人,朝著正圍在鐵桶旁取暖的流浪漢開槍。剎那間就有許多人中彈,倒臥在血泊中不停的哀嚎,或者是咒罵些像是狗娘養的(filho da puta)之類的話。其他沒有中彈的人,則是連忙躲進任何可以掩蔽的地方,或者是衝進小巷子裡面去躲藏。我被當時正在身旁不遠處的一個流浪漢給拉進小巷子裡,藏身在一棟房子的矮牆後面。現在想起來,在那樣的混亂裡面沒有被流彈打中,真是奇蹟哪。在一陣掃射過後,周遭安靜得有些可怕。儘管如此,躲在矮牆後的我,耳朵還是不停地聽見在那片死寂裡的、根本不存在的槍聲。』

女人告訴我那是警察幹的。我無法理解究竟在什麼情況會在街頭發生這樣的事情。

女人繼續說。『我和另一個人在槍聲停歇後,繼續躲藏了一段時間,直到我們確定安全了才回到街上。儘管我以前就經歷過了類似的事情,但是那一次感覺特別不同。我們回到街上,竟聽不到任何因受傷而呻吟的人聲。我的直覺告訴我,所有的人都已經斷氣了。我們看著倒地的屍體,有些人是倒地後,又被人在頭部開槍殺死的,看來他們那次真的是想要趕盡殺絕。而且,他們不像是一般警察,殺人的速度相當地快。我想這些流浪漢惹上的是聯邦刑警吧。我試著找出還活著的人,不過很不幸地,在我眼前的人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我想我並沒有太過悲傷,儘管我對這些人的死感到憤恨不平。但是他們的痛苦也許可以說是結束了吧,天主讓他們回去了。在我放棄繼續尋找生還者的時候,附近的一處巷道傳出了踉蹌的腳步聲。我回頭看見了一個腹部左邊中彈的男孩。在他看見我的臉的那個剎那,他可能覺得有繼續活下去的機會了;他整個人馬上就倒了下來,攤在地上。他一直重複地說著阿姨(tia),救命。。我很快地找了公共電話,一邊想著怎樣救那孩子。』

女人說,她年輕時的男友也是左腹中彈、失血過多而死的。

『我的腦海裡不停地浮現17歲那年、我的愛人死掉的那時候。然而,和17歲那時候不一樣的是我非常鎮靜。後來那孩子被送上救護車,最後被救活了。不過,為了救那孩子,我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所以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非常辛苦,要做好幾份工作才能把醫療費用逐步地還清。那孩子出院後,跟了我住在這裡,我給他取名叫Alfredo。那時候我想,他也許是天主要我照顧的孩子吧。雖說如此,以我的收入所能給他的,也只是一個住所和三餐而已。再者,那孩子有吸毒的惡習——我想是強力膠之類的,那也是我不可能會給他的,我一直要他把那給戒掉。雖然他始終沒有戒掉毒品,不過那孩子也從來沒跟我拿錢去買毒品就是了。我知道他一直背著我吸毒,但沒有想到他會越陷越深。沒錢的時候就去搶,我怎麼做都無法讓他罷手。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才發覺他竟然吸起古柯鹼,也加入當地的不良幫派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微些的焦慮、混著無奈與哀傷的神情靜悄悄地潛伏在她那張顯得有些滄桑的黝黑臉龐底下。香菸上的那一點火光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樣,奮力地燃燒了起來。但是在女人吐出燻進肺部的菸的那一剎那,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褪去了靈動的明亮,恢復成黯淡的紅色。

那微些的焦慮、混著無奈與哀傷的,在燃燒過後,仍舊是沉重的。

『那一天,他慌慌張張地跑來這邊。他手上拿著槍,臉色蒼白地像是白紙一樣。他無法鎮定下來,在極度的慌張下遲遲沒辦法說出什麼,直到最後才支支吾吾地說他殺了人了。聽到這件事的我嚇壞了。他告訴我,因為要買古柯鹼,所以他和另一名幫派夥伴一起行搶。他原本沒有打算要殺那個人的,但那個人的小動作讓緊張到極點的他,不知為什麼地就扣下扳機。不小心殺了人的他,也因此嚇得連原來要行搶都已經忘記了。』

女人在這時顯得相當猶豫,似乎有什麼事情正在考慮什麼。最後她問我,是否想知道F死時的場景。我可以理解她的猶豫,因為我自己也很難決定。我不知道自己在聽見女人敘述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是我還是決定瞭解,是到了該讓這個我不斷地尋找著答案的問題結束的時候了。一旦我離開巴西後,可能就再也無法得知關於F的死的任何事情——而這件事情,已經沒有人能比眼前的這個人更清楚了。於是我點頭,請她告訴我。

『我和他一起去了案發現場,一路上他提心吊膽地走著。有好幾次他想跑掉,卻被我拉住了手。到了那裡,白色的飛雅特(FIAT)就停在路旁,車燈依然亮著。那一帶一般的時候就很少有人經過,到了凌晨更是沒有人出沒。我站在破碎的車窗前看去,整個車子的前座佈滿了血跡,那真的是相當可怕的景象。我雖然感到不忍心,但還是繼續看下去。死去的那個東方人少年,臉上的表情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吧。在看過許多和警察發生衝突後的報復行動中被射殺的人們,那少年的表情竟是平和且安詳地讓我感到極度的悲哀。他是微笑著的,而從他佈著乾涸血跡的臉上可以看見淚痕,淚水在暗紅色的血跡上留下清楚的痕跡。如果說,之前那些被殺死的流浪漢是我自我安慰地認為是天主有意召回他們的話,那麼那個少年的神情則是足以讓我肯定這的確是天主的旨意。我感覺到這少年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已經失去了繼續活在這個世界的力氣了。雖然這樣說聽起來很像是推卸責任;但若是說,那少年是想假他人之手而死,我想我不會否認這樣的說法。』

Alfredo在我來得及反應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之前,就已經悄悄地逃走了。在考慮了一段時間後,我決定不要報警。在這個時間出沒在這裡,然後說發現了屍體,我一定會被警察當作犯人看待。我並不想惹上麻煩,於是我逕自離開,並且希望那孩子的屍體能夠早點被別人發現。我在隔天早上的新聞看見了那少年被發現的消息,為此我感到有些欣慰。Alfredo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到這裡過。在那之後沒多久,他便因為幫派的人受不了聯邦警察連續的施壓而被送了出去,交給警察——畢竟他只是一個幫派裡的無名小卒,那群人不可能為他和聯邦警察過不去。Alfredo最後被判到少年監獄服刑。在他入獄之後,我不斷地找時間去監獄看他,我想這對在監獄的他多少會有些幫助。不過在他入獄後大約一年後的某一天,在我晚上下了班回到家,我看見信箱裡有一封來自少年監獄的通知信。在和獄方聯絡後,獄方告訴我,Alfredo死了,說是毒癮發作,然後猝死。我始終沒有看見那孩子最後一眼,獄方匆忙地把Alfredo的遺體火化。我想Alfredo並不是真的因為毒癮而猝死,但是那孩子死了是確定的事情,監獄人員不需要撒這樣的謊。至於Alfredo真正死因,我永遠無法得知了。我在Alfredo的葬禮上想著他曾跟我說過的事情,像是他想當個藝術家——這孩子永遠無法達成他的心願了。還有另外一件我始終無法忘懷的事。他曾經對著我說過:『我沒上過學、不識字、沒有身分,誰要僱用我?誰要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會吸強力膠!』在那天孤零零的葬禮上,我坐在眼前的新墳旁,感到非常地茫然。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我想了許多事情。雖然我對Alfredo所犯的錯、還有他的死感到自責,不過仔細想過之後,我覺得其實我並沒辦法為他做什麼,這件事情,或者說這類事情——幾乎是篤定會發生,一切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她看我有些疑惑的樣子,於是解釋。『這個國家比妳想像中的黑暗許多——販毒、吸毒、賣淫、偷竊、搶劫、殺人、賄賂……等等。儘管這些事情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會發生,但是這裡是非常地、非常地嚴重。這個國家得了重病了,貧富差距大到無法想像。如果說是小城鎮的話,可能還好一點。在大都市的話,貧困所造成的問題就更加明顯。例如里約熱內盧和聖保羅這類的大城市,都有貧民窟(favela)的存在,淪落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是得用盡一切辦法和手段,才能夠生存下去。』

『除了貧民之外,還有更悲慘的一群人,就是連一個棲身之所都沒有的遊民。大多數的人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待,而遊民和警察也常發生衝突;嚴重的時候,就會發生之前所說的、那樣的屠殺事件。有人做過和遊民有關的調查,居然有人以維護市容為由,希望把遊民們都殺光;也有人曾經說,只要可以的話,條子會把他們全部殺光,但現在只是有其他人在看著,所以條子才不敢明目張膽地這樣做,否則一定會當場就在眾目睽睽下把他們做掉。在這樣的城市,警察並不一定代表正義,看守所和監獄也理所當然地充斥受虐待和一些被冤枉而入獄的人,空間狹小的五人牢房關上十幾個人也是常見的事;而政府只是一味地想逃避這些問題,不論動用任何手段。貧困的人們在生存的壓力下不得不成為罪犯,他們可以說是被逼著成為罪犯——Alfredo也是。當然,這不表示因此犯罪的人可以理直氣壯,犯罪本身還是壞事。』

女人咳了幾聲。『總之,整個龐大的社會問題不是憑我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而這件事情或許只是因為這樣的問題所產生的眾多悲劇當中的其中一件而已。我所做的事情並不一定能夠救得了誰、或是幫得了誰;我做的只是類似賭博、只是賭一個奇蹟是否會發生而已。由於是奇蹟,所以我可能從開始就注定要輸了。如同我之前所說的,我對Alfredo的死感到自責,但是我不是造成他最後如此下場的主因。至少,我不能這樣想,否則我沒辦法繼續活下去。我想他的死,我能夠釋懷,但是這整個社會的問題,我無法原諒。』

她坐直了身子,認真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透過那視線看進我的內心。『關於Alfredo的死,我想我必須認為我沒有錯,也不需要為那負起全責。因為在這個環境下,他最後還是會被逼著誤入歧途——除非奇蹟發生;而我終究沒能讓那個屬於他的奇蹟出現。妳愛人的死可能也是一樣,一個決心求死的人,終究會在不該結束生命的時候死去,只是那時候正好不是別人,而是Alfredo殺了他而已。當然,我沒辦法說服沒看見那少年死時神情的妳,讓妳相信妳的愛人是有求死的意念的。這只有妳能夠決定相信與否,而我誠摯地希望妳能相信我說的話。』

我聽完她所說的話,腦海裡一片混亂,我開始感覺身體似乎空洞地可怕。而所謂的腦海的混亂,其實並不是沒有任何想法、聲音、或者是畫面,反而是太多那樣的東西從記憶的深處蜂擁而上,把我徹底地淹沒——從認識F的那時候開始到現在為止的所有聲音都在瞬間如山洪爆發那樣一湧而出。而我在那樣的亂流裡,什麼也沒有辦法思考,內心裡沒有任何清楚而堅定的聲音可以告訴我到底該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我感覺全身冰冷,然後不由自主地蜷起身體哭泣著。她走向我來,擁抱著我。剛開始我伸出雙手,試圖將她推開,拒絕她的擁抱。但是漸漸地,我感覺到有一股善意透過她的雙臂傳了過來,我的雙手也一點一滴地失去了抵抗的力氣。我像是躲在她的懷抱裡,如同孩子那般哭泣,而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抱著我而已。這樣的感覺非常熟悉,好像曾經有過那樣的場合。我突然想起了高中畢業那時候的事情。也曾經像這樣地抱著我,而我記得曾對我說過有不祥的預感——在和F的最後一次通話的那時。這雷同的說法並不只是出自口中而已。

……是該讓這件事結束的時候了,是該做一個決定的時候了。就算這是事實也好,是自我欺騙也好,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我所能夠碰觸到的、最後的真實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確定過了多久,我漸漸地有了止住眼淚的力氣。我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這一切,無論如何,我都得將它在此時劃下句點。

它必須到此結束。

在我揩乾了最後的眼淚,Tatiana就只是保持着一抹清恬的微笑。後來,我向Tatiana問起了當時和Alfredo一起搶劫的同夥。她說那個人在一次幫派火拼中死亡,據說是落單,然後被對方的一群人慢慢地凌虐而死的。

這樣的戲碼幾乎是天天都在上演。我由不得想起了她回答這個問題時所說的這句話。

今天Tatiana出現在機場,在我等待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向我走來。她的出現讓我感到有點驚訝,但不是會引起任何不適感的那種。在登機前還有一些時間,我和她找了座位相鄰而坐。我並沒能找出什麼可以聊的話題,我和她之前的共通點只有以一種畸形的方式(某種程度來說)建立在由FAlfredo的死所橋接起來的東西而已,而那件事情對於我和Tatiana兩人,已經沒有需要再提起的必要了——就像是人們在經歷親人或摯友過世且接受(或者說,面對)了這樣的事實後,並不會一直把這樣的一件事一直掛在嘴邊。Tatiana很體貼地開了口,決定了令人感到舒適的話題。她問了我一些關於美國、還有台灣的事情,還有回到美國之後的打算。我順著這話題侃侃而談,直到該進入登機室的時候。

Tatiana送了我一條象牙白的十字架項鍊。她把項鍊放在我的手心,用她的雙手把我的手掌握合。『祝妳一路順風(boa viagem)。雖然不知道妳以後會不會再來巴西,但希望在那之前,這個國家的情況會好轉。』她看著我。『而我希望妳也是。』

我點了點頭。

到了進登機室的時間,我回頭看了站在入口外的Tatiana,她的清瘦身影竟是那麼清晰。我在心裡默默地祝福她。

在飛回美國的航程裡,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我認識了很久的人。莫名地,每次從他寄來的信件和明信片裡,我總是感覺到他像是堅持著什麼似的(或者說試圖抗拒著什麼),在一些他的特質、或者是這方面的事物上維持著從不變遷的形式,頑強地與某種他不期望發生的改變正面交鋒。相較之下,我卻像是一直逃避著不完美的演出,放棄了許多曾經發生過的,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地去避開可能又是一次難堪的場合(最好的逃避方法就是再也不去嘗試什麼了)。儘管我和他所選擇如何面對事情的方式是很不同的,不過我們卻一同演出這麼一段活生生的腳本。隨著時間過去,我知道我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本身——都會一點一滴地越發陳舊,然後所犯下的錯誤只會隨著時間增長而變得越來越多——犯過的錯是無法被什麼東西抵銷的,那些並不是拿個橡皮擦去擦拭就可以消除的。但是,也許我們都該勇於去面對這些錯誤、誠實地安撫那些因而受傷的人,並且感謝陪著我們一起不完美直到鞠躬下台那一刻的人、耐心地對待我們自身這股無所適從的見證。

(以下空白)



[1]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亦為19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創作類型有詩歌、小說、劇本、散文、文藝和政治評論。最著名的文學作品有《巴黎聖母院》(Notre-Dame de Paris,又譯為《鐘樓怪人》)和《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又譯為《孤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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