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大喊。「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回聲回答。
「你是誰?」小王子問。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回聲回答。
「做我的朋友吧!我好孤單!」小王子說。
『我好孤單……,我好孤單……,我好孤單……』回聲回答。
畢業後回到台北的我,如同其他大專畢業生,只是靜靜地等著入伍。意外的是,體檢的時候卻檢查出胸廓畸形合併輕度肺功能障礙,因而免役。在那之後,有點消極地在人力銀行放上了自己再平凡也不過的的履歷,然後還算是順利地找到了一份同等平凡的工作。除了工作時間長、還有必須配合突如其來的狀況加班以外,大致上並沒有什麼比較讓我在意的——由於是相當平凡的履歷所能找到的工作,所以也沒有什麼好挑剔的;況且,在幾次加班的時候,由於必須全神貫注地處理一些事情,所以反倒是胡思亂想的狀況少了一些。工作上的內容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大致上來說,並沒有超出之前大學所學的觀念範圍之外,所以基本上是相當制式化的作業方式。
我不太確定究竟是什麼起了變化。剛回到台北的
領到了第一次發下來的薪水之後,我決定搬出家裡。不知道是不是大學那段日子的影響,我變得不習慣和家人同住。雖然家人極力反對,但是我還是執意搬到離公司較近的地方住。我花了大約一、兩個星期的時間找到新的住所。我想我是幸運的,除了之前搬出宿舍和Cynthia合租的房子之外,這次也找到相當便宜的房子。除了房租便宜、屋況不錯以外,對一個單身漢而言,傢俱也相當齊全;承租的附帶條件是要維持房子的整潔,不過這對我來說並非什麼困擾的事情。房東是一對親切的老夫婦。因為兒女都移居美國,兩人覺得這地方對兩個老人家來說太大了,打掃起來有點力不從心的,所以幾年前,老夫婦就搬到較小的另一處房子住。
『小夥子,這裡就麻煩你打理了。』操著外省口音的房東太太把鑰匙交給我。我點了點頭、道了聲謝,將鑰匙接了過來。後續的整理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
在遷進新家後,我買了一把吉他和一本吉他教本,自己慢慢地學著如何彈吉他。我也在附近找了一處游池去游泳,重新建立規律運動的習慣。我還是把那個鐵罐帶在身邊。看著那個鐵罐的時候,總是多少會安心一點。我仍然記得她的眼淚、她的身影、當時的她的一切。當所有人都選擇遺忘的時候,我知道還會有個我會記著關於她的一些事情。這也許有點痛苦,不過我想這只是“選擇”這樣的問題罷了。如同決定去作些什麼事情一樣,總會需要花費些心力才能去完成──或多或少。
畢竟,沒有什麼是不受力就可以獲得運作的力量的。
我寫了一封信給她——畢業後的第一封信。
給親愛的妳:
我現在已經回到台北了,在莫名奇妙的畢業典禮過後、在這樣的一個再平凡也不過的儀式後,我理所當然地必須離開學校那個地方。拿到畢業證書的感覺沒有太特別,如同我對其他事情的態度一樣。但是接過畢業證書的時候,我想著這麼一句話——“我的四年豈是這一張紙可以道盡的。”整體來說,畢業所帶來的其它事情反而讓我感覺比較強烈──我傷害了別人卻不自知。詳細的細節很難在信裡說得明白。不過,那種傷害別人的感覺相當糟糕。這比起傷害自己還要令我覺得難受(看來我是一個對自己很不好的人)。不過,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沒有什麼我能夠決定、沒有什麼我能夠去在乎的。”我只能這麼告訴自己。
換個話題吧。現在因為“胸廓畸形合併輕度肺功能障礙”(我實在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東西)免役而開始工作,工作的內容和大學所學的相差不遠,算不上是什麼有趣的工作卻也不怎麼討厭。
最後我還是決定搬離家裡,在外頭自己租房子。我想大學四年下來,我漸漸地已經不太習慣和家人同住了──一旦有了自己生活的習慣、或說是方式,就不太能忍受那樣的習慣受人干涉。最近的我也不太能夠忍受家人問起感情方面的事情。每次需要一再地重複同樣的答案讓我覺得異常疲憊。對我而言,這樣的事情變得很難忍受──我自覺我的脾氣似乎有變壞的傾向。
借用妳的習慣,信封上寫的是我現在的地址(希望它不會遇上下雨、水災之類的事情而變得模糊且不可辨認)。希望收到妳寄來的信,也希望在外頭的妳,一切平安。
也許是一個人住的原因,有時候房東太太會過來看看,或者是噓寒問暖一番。有一次,房東太太看見了擺在書櫃上的虹吸壺,問我是否會煮咖啡、或者有喝咖啡的習慣。我點了點頭。只見她從她的鑰匙圈取下了一把因氧化而顯得斑駁的銅黃色鑰匙,遞給了我。
『樓下的大門旁不是有一道窄窄的、通往下方的樓梯嗎?那裡曾經租給別人開咖啡廳,雖然後來歇業,但是所有的器材都沒帶走。我不確定裡頭的東西還能不能用。我也很久沒進去那裡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進去看看。』她說。
於是我刻意地保留了某個星期天的午後時光。
我沿著樓梯往下走,一扇玻璃門出現在眼前。看來古老而典雅的一道黃銅門鎖安裝在由一片硬冷、厚重、刻有藤蔓與葉子圖樣的玻璃上,兩種讓人感覺有著不同時代感的裝置看起來卻意外地協調。我打開了門鎖,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後,襲面而來的是房子久無人居的那股特殊氣味。我憑藉著從成列的落地窗外滲進這個空間的微些光亮,看著這個看似歇業已久的咖啡廳的擺設——過去的時空如同被凍結在這裡一般。從門口處向前看去,是一個看起來相當厚實的木製吧檯,略為長方形的空間在扣除了吧檯佔去的空間後,大致上呈L型,擺著五張雙人座的桌椅。吧台處有一台大型的義式咖啡機和冰滴壺,上方有一排懸空的櫥櫃、還有勾掛整齊的杯子。吧台後方的櫥櫃裡有一些其他種類的、煮咖啡用的器具,有些是我不曾使用過的。除了沉積的灰塵和長時間封閉的氣味外,所有的東西都擺設地相當整齊,感覺像是直到歇業的前一晚都還為了明天的營業而仔細地清理過,menu也都一絲不苟地放在收銀機旁。而吧台後的隔間是廚房,看起來相當寬敞,也整理得相當整齊。
很難理解這裡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歇業。
接下來的幾天,在下班回家後,我都會到咖啡廳整理一下。由於主要只是清理,然後讓整個空間通風,所以在大約一個星期後就把那裡整理乾淨。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台北的天氣反常地好,將近四個星期沒有下雨,而且大都是令人感到舒爽的微涼晴天。這樣的天氣,讓我有點想念在入秋時,在校園草地上行走、腳步踩在落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所發出的那股清脆的窸窣聲。
某個週末裡的一次心血來潮,我拿出收起來的、在我和“她”之間往來的信件。在當中的一些信件裡,我們究竟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想必那些忘記的話題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吧。我想著,我從上大學前後,到目前的日子裡,時間在一次次日昇與日落中溜走;而我在每次想起什麼想找個人訴說的時候就寫信給死去的朋友的戀人——一個同樣也是朋友,甚至比起死去的朋友認識還要久的人。我看完了那些信件,即便是過這麼久之後,我仍然不明白在這段時間裡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持續地做這些事情。那些平躺在微微泛黃的紙張上的文字透出一種教人無法躲藏的凝視。在那凝視之下,我覺得既寂寞又難受。於是我更加渴望聽見那股腳步踏在落葉上的窸窣聲——一種沒來由的反應。但可惜的是,台北沒有太多可以聽到那聲音的地方。
在接連幾個晴天的某個午後,台北下起了一陣大雨。下雨前那股總會瀰漫在空氣的氣味從落地窗外滲了些微進來,緊接的便是一陣滂沱。
『叮叮……叮……叮。』掛在門上的風鈴輕輕地發出了聲響,走進來的是一位全身溼透的女性。暖色調的照明下,在她臉上所形成的陰影讓人看不清楚輪廓的細節,猜想她是和我差不多年紀吧。及腰的棕黃色長髮在黑色風衣的襯托下,顯得相當醒目。她脫下風衣,稍微抖了抖,用戴著略寬的腕帶的左手提著,然後走向吧台這邊的座位。
『嗯……』她看著我。『可以給我一份menu嗎?』我仔細地看著她的臉,無法從那樣的西方輪廓與道地的中文口音劃上等號。
「嗯……」我想了想該如何向她解釋。「事實上,這裡並不是咖啡廳。」我說。「只是,有時候我會在這裡煮咖啡而已。」
她左手半掩著臉,開始笑了起來。『是嗎?哈哈,好糗喔。抱歉,我還叫你拿menu給我,對不起。』在笑聲稍歇的時候,她這麼說。『不過,可以讓我躲一下雨嗎?』我點了點頭,把剛煮好的咖啡倒入純白色的骨瓷杯裡,遞給了她。
「妳等一下,我上樓拿毛巾給妳吧。」
我回到了樓上的房間,從衣櫥裡拿了一條乾淨的毛巾到樓下。『謝謝。』她從我手中接過毛巾。『淋濕的時候可以有毛巾擦乾頭髮和一杯熱的飲料可以喝,真是幸運。』她一邊拿著咖啡杯慢慢地喝著,同時四處張望了一會、看了一下這裡的擺設。
『看到這樣的空間,任誰都會覺得這裡是咖啡廳吧,因為看起來和一般的咖啡廳沒兩樣啊。』她轉過頭對我說。『而且以做為一個私人的煮咖啡的地方來說,這也未免太奢侈了吧。這些器材根本就是營業用的嘛。而且還有座位。』她接著調侃地說。『你該不會是那種什麼有錢的小開吧?』
「正好相反,我只是一個窮小子而已。嚴格來說,這裡並不是我自己的地方。不過說來話長,所以就不說了。」
『喔。』她雙手握著杯子,正在暖著手。
窗外的雨依舊下著,除了偶爾幾聲車輛從附近駛過的聲音以外,只有純粹的雨聲而已。
『看來這場雨還會持續一陣子哪!』她說,我只是點頭附和。覺得這時候不需要聲音破壞目前空氣裡安靜的平衡。那樣的感覺其實很奇特,只是純粹地和某個陌生人聽著雨聲。什麼也不需要說,就只是聽著雨聲而已。
『哈啾!』她打了噴嚏,看來還是著了涼。
「不介意的話,可以穿我的衣服。著涼還繼續穿著濕掉的衣服似乎不太好。」她回過頭稍微地打量我一下,然後乾脆地回答。『好啊。』
我到了樓上拿了一件外套、一件白色的高領針織衫,一件米色的卡其褲。
「也許和妳的高跟鞋搭不起來,不過由於是男生的衣物,就稍微將就一下吧。」
『當然,如果你有可以搭高跟鞋的衣服的話,我對你可就得小心一點。』
「應該是相反吧。那樣子的話,除了在性向的表現會被其他人當作異常之外,對女性的威脅反而是比較低的吧。」我說。
『這麼說也有道理。所以我對你還是得多多留神囉?』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隨便相信陌生人應該算不上是壞事吧,我想。」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虹吸壺擦乾。
『聽著年紀相若的人對我用老成的語氣說話,感覺有點像是被人說教哦!』
「抱歉,我並沒有那樣的意思。」
『呵,我知道,別擔心。』她笑著說。她到洗手間換下淋濕的衣物。『謝謝,換上乾的衣服後,感覺暖多了。』她說。
她套上外套,臉色有點紅潤地讓人也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這樣的裝扮果然和她腳上的高跟鞋很不搭調。看著她腳上的高跟鞋的同時,我想她的高跟鞋應該也是濕的。
「穿著濕掉的鞋子應該很不舒服吧。」我說。我再次上樓,拿了一雙涼鞋給她。我的涼鞋穿在她腳上只是約略大了一點,若沒有細看的話,似乎也不會發覺。之後我們沒有繼續交談。我準備煮下一杯咖啡,而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本小冊子,拿著筆在上面寫些什麼。
過一會,雨停了。
『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謝謝你的衣服和鞋子;不過我想,得要之後才能還你了。』
「哪裡,總不會這時候又要妳換上濕衣服吧。就穿回去吧,以後有機會再還我就行了。」
『嗯。』她點了點頭。『那、咖啡的錢……』
「我不覺得我煮的咖啡好喝到可以賣錢。此外,雖然我是一個窮工程師,但一杯咖啡我想我還請得起。」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道別,然後就離開了。
幾天後,之前在這裡躲雨的女生回來歸還之前借給她穿的衣服。那時她遞給我一張名片。我接了過來,看了一下。Hime[2]——這是卡片主人的名字。
『不介意以後我來坐坐吧?』她問。
「嗯,我想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要過來之前,先打個電話過來會比較好,免得我不在的時候讓妳白跑一趟。」我說。
『嗯,不過可以先約個時間嗎?這星期五下班後。』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下班後回到家裡也應該是七點左右了吧。」
『沒關係,我上班的地方離這裡不會太遠。我可以先在公司作些其他事情,等到七點左右再過來。』
我聳了聳肩,表示沒意見。
她在星期五那天如她所說的,帶著一些食材出現在咖啡廳。她到處看了看。她說,她很喜歡這裡的廚房。
『這裡的廚房真的好棒啊!有足夠的空間,而且廚具也很齊全。要是我住的地方也有這樣的廚房就好了。』她一邊處理材料,一邊像個孩子一樣讚嘆。『你真是幸福啊!有這樣的廚房。』
我搖了搖頭,說我並不懂得做飯。
『那我有空就過來做飯給你吃吧,不過材料費你出。』而我只是笑了笑。『那我就當你默認了噢。』她說。
從那時候開始,Hime固定會在星期五的時候來這裡,其他的時間則比較不固定。她總是會買些材料過來準備晚餐,而我則是準備吃完晚餐後的咖啡,還有洗碗盤。
她的手藝相當好,但讓我訝異的是,除了西洋料理外,日本關西一帶的家常菜她也相當拿手,就連京漬物[3]都有辦法自己做。後來知道,她是法日的混血兒,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法院將她的監護權判給了母親。在那之後,父親回到法國,而母親在當時結識了一位到日本工作的台灣男性,在交往了一段時間後結婚,然後搬到台灣來。
在一起吃晚飯的時間裡,我們聊了各式各樣的話題。一如往常,我鮮少說起自己的事情。
『你呢?好像從沒聽你說起關於你的事情。』
「是嗎?」我佯裝稍做思索的樣子。「我想應該有吧。」
『例如什麼事情?』她問,略帶點“你一定答不出來”那樣的表情。
「妳贏了,我想不出來。」我兩手一攤,聳了聳肩。
『哈哈,你騙不過我的。』她咯咯笑了起來,然後拿出了Sobranie的cocktail cigarettes。『可以抽嗎?』
我聳了聳肩。「只有一個人抽的話,還可以接受。」
『聽起來你似乎不抽菸。』
「嗯,不抽。」我搖搖頭。「雖然大學時曾抽過兩次。」
『嗯,這樣啊。』她說。『抱歉,因為實在是很想抽。上癮好像就是這麼一回事哪。』
因為Hime經常過來,所以在徵求了房東同意後,我打了一把咖啡廳的鑰匙給她。有一天,她在我下班到家前就先過來。在處理好晚飯的材料之後的時間,她整理了咖啡廳。當天晚上我在煮咖啡的時候,發現咖啡罐不見了。後來問了Hime,才知道她把放在櫥櫃裡的、當年和“她”一起喝的咖啡罐給丟掉了。我急忙跑去翻垃圾桶,她一臉驚愕地問我怎麼了。我向她問了咖啡罐丟在哪裡。『我已經把所有的垃圾都丟進垃圾車了。』她回答。聽了她的回答之後,我顯得相當沮喪。那天的氣氛到最後有點僵。我只是低著頭,靜靜地把咖啡喝完。
過了一個星期,Hime才再次出現在咖啡廳裡。
『對不起,我以為是沒丟掉的垃圾,把你留著的咖啡罐給丟掉了。』
「算了,別想太多了。也許這就是天意吧,別把它放在心上。」我安慰她。
也因為這件事,她開口問了我關於那個罐子的事情,而我試圖轉移話題。聰明的她,一定感覺到了什麼。她也知道不適合繼續追問下去。又過了幾天,我在櫥櫃裡看見了同樣的咖啡罐。我拿起了那個罐子,看了看罐底,覺得有些好笑。原本想要把它丟進垃圾桶,但最後我還是把它放回櫃子裡去。
她在下次來到這裡的時候瞄了一下櫥櫃。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她似乎想知道我是否看見了櫥櫃裡的咖啡罐,卻又不敢問我。
我察覺到了她那樣的神情。
「我看見了。」我直接地對她說。
『沒有很感動嗎?我可是費了超大的功夫把那罐子找回來哪。』
「是嗎?不過我看過罐底了,製造日期是上個月。」
『唉呀!失策。所以你知道了?』她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如果你發覺了,一定會把它丟掉。』
「或許吧。不過我覺得把它丟掉似乎不太禮貌,所以就繼續把它放在那裡。反正也不會造成什麼困擾。」
她聽了之後,神情輕鬆了許多。
『雖然從第一天、也就是跑進來躲雨的那天,我就覺得你是一個體貼的人,不過沒想到,你比起我所感覺到的還要體貼一些。謝謝。』我聽了之後只是點了點頭,而她轉身進到廚房去。我們都沒再說什麼。
那天她在我那裡留了一夜。
她指了指我的房間。『從來沒看過你的房間,可以參觀一下嗎?』我聳了聳肩,表示不介意。她先是找了一下電燈開關、然後打開燈、探頭往我的房間裡看了看。『看起來還蠻乾淨的。』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
「還好,只是東西少,所以看起來不太會亂而已。」
她好奇地看了看書櫃上的書,然後從中拿出了一本,就盤坐在床上讀了起來;而我沒有和她多作攀談,只是自顧自地打開了電腦,繼續撰寫公司需要的程式碼。當我寫程式寫到一個段落,從椅子上起身、準備稍微休息一下的時候,正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的我看見她背對著我蜷躺在床上,手上的書也已經闔起、擱在一旁──是卡繆的《異鄉人》。她看起來睡得相當沈的樣子,讓人不忍把她叫醒,於是我把房間讓給Hime。
我拿了一件棉被到客廳,蜷睡在略顯窄小的沙發上。我的思緒不停地在那只被丟棄的鐵罐上打轉,輾轉難眠──似乎有好一段時間,我不再想起F的事情了──我記不太清楚上次想起F時,究竟是什麼時候了。然而,再次回憶起和那段記憶有關的事情,我仍避不開心頭上的陣痛──遺忘在此時竟顯得像是造物者施捨下的一種憐憫。不知過了多久,當記憶開始感到疲倦而不再開口對我傾訴時,在正值深夜的靜謐街道裡,僅剩下心跳聲清楚地響著,宛如從此世界將不再有其他聲音一般。睡意輕緩地襲人而來,但在睡眠變得深沈之前,Hime叫醒了我。
『對不起,佔了你的床。』她帶著一臉的歉意說。
「沒關係,妳就繼續睡我的床吧。」
『其實醒了一陣子了,然後就一直睡不太著。』她說。『想找人聊天卻又猶豫著該不該把你叫醒。會很睏嗎?』她問。我回答還好。『把被子帶進房間睡吧,陪我聊一聊,好嗎?』
我把被子拿進房間裡,鋪在床旁的地板上,然後拿了一件外套當被子蓋。我把雙臂枕在頭下,略顯昏暗的夜燈照映著天花板。我的思緒稍微閃過F死後,我常看著天花板發呆的那段日子。我立刻把自己從那樣的思緒拉回現實來,聽著Hime說的話。
『抱歉,剛剛睡不著的時候,我看了你放在書櫃上的那本相本了。裡頭的信和明信片我也看了。』
「哦,沒關係,別太在意。」我說。
『寫信給你的人對你來說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哪。』
「怎麼會這麼覺得?」
『當然,一開始還是因為直覺。不過,你們一直維持通信這麼久,而且你還小心翼翼地把這些信件保留起來,我想從這點也是可以推測出來。之前我不小心丟掉的咖啡罐和她有關?』
我心中一凜。「嗯,妳沒有猜錯。」
『那…』她頓了一會。『她現在還好嗎?』
「其實我不知道。自從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和她通過電話。她不停地前往不同的地方、國家,而我就只是一直活在這個島上而已。」
『她是你的……?』
「我想妳誤會了,總而言之,基本上我們算是朋友吧。我和她不是妳所想的那種關係。不過,這故事太長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明天是星期六,你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說。』
那一瞬間,我竟沒有辦法拒絕那樣的眼神──就連把和她交會的視線移開都做不到。我像是接近某種狀態的臨界。面對Hime說的那句話,我試圖從腦海中搜索一些足以拼湊出言語的碎片。
我唉了一口氣。「那麼,接下來我所說的,就請純粹地當作是個冗長而苦悶的故事吧。我想我得從某個人的高中時代開始說起。」我說了這麼一句話當作開場白。只聽見她輕輕地“嗯”一聲回應。我慢慢地回憶以前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也許那並沒有特別明顯,不過我心裡似乎有一點這樣的感覺——漸漸地,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想起過去的事情。
我以F的死起頭,像是自言自語般地、一點一滴地說著那個故事。
『你應該很喜歡那個女孩子吧?但是你的內心似乎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她聽完了之後這麼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會解決什麼。我依舊在這個島上,而她依舊在其他的國家四處漂流著。雖然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持續寫信給對方,儘管當中有時候還是會透露出一些那件事所造成的什麼,但是寫的大都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就只是那樣而已。我想我和她都是不得不寫信給對方——有著某種我自己也沒辦法說出為什麼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直到現在,我們能夠傾訴的對象就只有對方而已;可是又矛盾地,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不去再碰觸那個話題。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我和她的生命裡面。每當我想到她哭泣的時候,我怎麼樣都無法覺得不難過;而我直到現在也無法釐清,當初我為什麼會保持沈默,沒有試著阻止那件事情發生。是我真的不相信直覺這樣的事情?還是我故意不去阻止呢?每次想到這個問題,都會讓我感覺十分地混亂。至於答案都已經埋葬在過去,沒有誰可以將它們挖掘出來。即便是現在的我,依然能夠把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但還是有許多細節,早已隨著每一個過去的我一起消失了。」
『嗯。那另一個你們曾經住在一起的女孩呢?』
「我始終對她感到抱歉,我沒辦法忘記那種傷害了別人的感覺。」
『我好像可以體會噢。』她像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不過,那時候她找你做愛,你是怎麼想的?真的沒有想做嗎?』
「如果說那時候有沒有感覺到性慾,也許是騙人的。我想性慾是有的,那個生物的本能就在我的身體裡面,我無法否認它的存在。但是那時候似乎就是怎麼也沒辦法那樣做。何況,她是個好女孩。做了之後,也許我就再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而我不希望失去她這個朋友。」
『很可惜地,你還是失去了,不是嗎?』我分不清楚她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問我。她接著說。『我想那時候無論你決定如何,最後你還是會失去她。像你這樣一直守著過去悲傷的記憶是沒辦法去愛其他人的。你們的分離是在她喜歡上你的時候就決定了,因為你這方面願意選擇面對她的“距離”和她所希望的並不對等,這是那時候的你沒辦法改變的。』
我沒回應她什麼,只是站起身。窗外看望去,盡是灰濛濛一片。老天爺很配合似地下著雨,輕輕地、細細地,恰到好處。街口處的紅綠燈孤獨地閃著黃燈,眼前的安靜似乎是雨天使然。
『你是否還在等著她?』
「嗯,」我想了一下。「我想沒有吧。就只是一直沒有再遇見讓我心動的女孩子而已吧,我想。」我轉過身對她說。
『不過在我看來卻一點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哦。』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為什麼在她之後,你就再也沒有因為其它女性而心動過?為什麼你不去追求其它人?為什麼你仍然不斷地和她通著信,即使你說你和她不可能變得更加親蜜?你打算就這樣下去嗎?就和她不斷地通著信,然後什麼其它的事情也不做?』
我仍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她的問題卻讓我感到動搖不已。我的無法解釋讓我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
『也許你應該讓她知道你愛著她——你根本不確定她知道這件事情。當然這麼做是要付出代價的,但你非得這麼做才能打破這個僵局——不管在那之後,你們會在一起,或者是漸行漸遠。』
「但我沒辦法不考慮她的想法,還有F和她之間的關係。」
『你心裡很清楚那個你說的F已經死了,不是嗎?』Hime嘆了一口氣,然後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樣活著太辛苦了,凡事都考慮別人的感受,什麼都要死守著一些原則——到最後你一定什麼也得不到、留不下。人就是要為了犯錯而犯錯啊——只做對的事情的話,人是活不下去的。』
「也許一切都是我自己腦袋裡面的問題罷了。」我喃喃自語。
那一夜,我抱了Hime。我清楚地感覺到,我正需要那個──怎麼也無法抗拒。
『我們做吧。』她看著我這麼說。
「那我可能得去買保險套。」我沈默了一會,選擇這麼回答。
『你跟女孩子上床卻忘記帶保險套的時候,都講這麼煞風景的話嗎?』她的語氣帶著一點驚訝和半開玩笑的意味。
「嗯,事實上,我並沒有跟女孩子睡過。」
『是這樣嗎?我可以相信你嗎?』她笑著說。
我點了點頭。「雖然聽起來像是謊話,但很不幸地它是真的。我覺得這事情沒有說謊的必要,所以就不刻意去說像是實話的謊言。」我問。「不過,不擔心妳男朋友那方面嗎?」
『男朋友那樣的角色,時候到了就該換了。況且我和上一個男友已經分手了好一段時間了,所以現在沒有交往對象的我也沒有那類的事情好去苦惱的。不過這次維持單身的時間還蠻久的噢!我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失去魅力了。』
「我想並不是這樣的,至少在我看來,妳是一個對絕大多數的男性都會有吸引力的人。」
『絕大多數的男性?那你呢?』
「當然,我也只是一個平凡的男生而已。」
我們一起躺在床上,側著身、面對面地相互擁著。即便是隔著衣服,我還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乳房的觸感,還有那股女性身體的溫暖。
「可以先就這樣讓我抱著妳一段時間嗎?」我對她說。
『當然可以啊,如果這樣子會感覺比較好的話。』
過了一陣子,她說。『你的那裡抵著我太久了,有點不舒服。喂,你該不會只想就這樣子吧?』她微微地側著臉龐問我。『會緊張嗎?』
「嗯……有點。」我坦白地對她說。
『一直死命地抓住那些過去的陰霾只會讓你沒辦法好好地面對你接下來的人生。也許這麼說很……野蠻也好,自私也罷,你唯一需要負責的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哪!你並沒有必要對其他的人或是事物負起責任。只要不去惡意地傷害別人,那就好了。』
「即便是讓對方受了傷?」
她微微地過頭來。『嗯,就算是讓對方受了傷。』
在點著夜燈的昏暗房間裡,我脫掉她的睡衣、還有內衣。當我要脫掉她戴在左手腕的腕帶時,她說。『嘿!那個不需要拿掉喔。』
那是我第一次那麼仔細地看著她的臉龐——小巧美麗的耳朵、微瞇著卻如水晶般清澈的雙眼、柔潤而細緻的嘴唇。暖調的夜燈照映著她的臉,似乎有著什麼正以壓倒性的力量撼動著我的心靈,也正強烈地吸引著我;而她也一樣地注視著我。她的每一次呼吸所散發的氣息和體溫,正一點一滴地透過我的肌膚滲進我的身體。我想那樣的溫度已經慢慢地竄進了更深的、我無法言語的、屬於我的某個部分。在那裡、那一刻,那些自她身上傳來的,就如同同化成我自身的一部份地那樣親暱。
『不要看得太仔細喔,最近臉上長了幾顆小痘痘,好醜喔。』
「妳在開玩笑嗎?像妳這麼漂亮的人說這樣的話,聽在其他女生的耳裡,應該是相當刺耳的吧。」
『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讚美喔,可以換一個說法嗎?比較有感覺一點的?』
「嗯,妳看來相當美麗喔。這不是奉承,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謝謝,真是一句令人相當開心的讚美哪!』
我像是被本能驅動般地愛撫著她的每一吋肌膚,慢慢地瞭解她身體的每一部分——纖瘦柔軟的身體和肌膚、小巧細緻的耳朵、形狀美麗的鎖骨、發育適度得令人無可挑剔的乳房、因為微些汗水而顯得有些濕潤且溫熱的手。我的舌尖感觸著她硬挺緊縮的乳頭、並且親吻著她微微汗濕的身體。她引導著我貼在她溫暖陰部的手指如何愛撫。後來,她翻身跨坐在我身上,並且用手慢慢地引導我進入溫暖濡濕的那裡面。她緩緩地動作,一直推進到她的身體完全地將我吞沒的深處為止,而我仔細地感受她的包覆。在她剛開始搖動身體的時候,我在沒有任何徵兆下,突然激烈地射精——怎麼樣都無法將那壓抑下來;因為姿勢的關係,我也無法將自己抽離她的身體,而她似乎從我的表情察覺了。
「抱歉,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忍住。」我向她道歉。
『嘻,第一次大都像是這樣的。不過不必感到抱歉哪,就放心地做吧。很舒服,對吧?』她用帶著點惡作劇的口吻問我。
「嗯,那是當然的。不舒服應該不可能會出來吧。感覺真的相當好。」
『呵,這句話真的是很悅耳的恭維喔!尤其是從像你這樣幾乎不說什麼讚美言詞的人的嘴巴說出來。』
「是這樣嗎?」
『嗯。』她點了點頭。
我們在那個夜裡做了四次——我想多少是因為我們兩個人都沒辦法陷入睡眠有關。此外,我像是因為過度缺乏些什麼,只有不斷地從和她做愛的過程當中去得到一些撫慰──在我心裡那股無法訴說出的寂寞沒辦法不透過那樣的接觸向她表達。
休息的時候,我們持續聊著一些話題──我仍緊擁著她,於是每一次她的咯笑、嘆息、呢喃、或是話語,都化成一次又一次的顫動,透過她溫熱的身體傳過來。我想在那一夜就連我的心靈也是在她的面前袒裎以對,沒有一絲遮掩。做完之後,我維持從背後用右手摟抱著她的姿勢,直到強烈的睡意襲身而來,那時天空已經漸漸地透出光亮,微微地滲透到房間窗簾後的這一側。
醒來的時候,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而Hime仍熟睡著,還沒醒來。由於是星期六,所以並沒有特別需要注意時間的理由,不過還是習慣性地看了一下時鐘上的指針。雖然睡了數個小時之久,我仍然感覺身體重得不得了。此時側躺的我看著Hime的後頸,天亮之前發生過的那些事情此時感覺起來相當地不真實,我的頭有些微疼痛,像是正有什麼在那裡面空洞地敲打著,發出沉甸甸的聲響。那樣的疼痛妨礙著我的思考,若不是她仍赤裸著地睡在我身旁,那麼我想我並無法確定我們曾發生的事情。
我下意識地伸手輕輕地撫摸了如溪流般溫柔地傾洩在枕頭的、Hime的髮絲,而她恍恍惚惚地微睜她的雙眼看了我,如同回應我這個對她惡作劇的孩子那樣。她的眼神迷朦地像是正做著美夢一般,淺淺地笑了一下,然後就再次閉上了她的雙眼──在我來得及回以我的微笑之前,她再次回到獨屬於她的夢境裡。
從那時候開始算起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和Hime就再也沒有發生過肉體上的關係。實際上並沒有刻意要避免這樣的事情,而我和她之間的互動也沒有多大的改變。以客觀的方式來形容的話,只是“自然而然地沒有那樣做”而已。我原本有些擔心會無法再和她相處的問題,不過她似乎有種令人安心的能力,足以讓人可以坦然地面對彼此。
直到隔年的春天結束,我和Hime一直維持著一起吃晚餐聊天的相處模式。
某一天,我收到“她”寄來的信。
給好久不見的你:
畢業後,在報社找到了一份攝影師的工作。接下來可能會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吧。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到了非洲的塞內加爾了。這是在出發前一晚,在日本街頭的某處寫的。雖然說現在已經有網際網路,用email也聯絡比較方便。不過不知道你的email address,也不知道那邊有沒有可以使用網路的地方。而且,寫信或者是寫明信片的話都會留著(每當看著手寫的字跡,都會感覺到有什麼美好的意念從它們流露出來),也不需要時常回信。回信這樣的事情某種程度上來說,很花費心力,所以沒辦法很頻繁地回信給你。
新的地址依舊請你參照信封,希望能夠收到你的信。
信封裡放了一張照片。照片裡,人行道上往來的人潮因為以慢快門曝光的緣故,拖曳出一道道長而模糊的身影,而展示櫥窗內的人形模特兒有著嘲諷般的清晰影像。我從照片裡感覺到了專屬於都會裡冷漠的疏離感——那種城市越大、人潮越擁擠,反而讓人越發寂寞的感覺。我驀然看見從玻璃櫥窗上微微映出的一個模糊卻熟悉的身影,輕淡地幾乎不會引起觀看者的注意。我想是“她”沒有錯。即便是隔了好幾年沒有見過面,即便是她的打扮、還有身體的曲線,已經從當年的青澀轉變成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成熟溫潤,還有一點恰如其份的率性。紮著馬尾的她穿著雪白的七份袖襯衫,搭配順著女性曲線剪裁的牛仔褲,手裡握著快門線,身前的相機穩固地由三腳架支撐著,正將眼前的景象凍結起來。
當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以夢而言,那太過於鮮明了,鮮明到了似乎不應該將它叫做夢。但是,就算那不是夢,也應該是一種“類似夢的狀態”——那種懸掛在意識邊緣卻尚未墜落的東西。在那個我暫且稱之為夢的情境裡面,我和“她”上床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而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吧。然而,在那夢裡,我不得不這樣做。我的陰莖因渴望她而強烈地勃起,那股慾望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之壓抑下來。她緊抱著我,而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然後緩緩地抽送,最後射精。我醒來的時候,我仍舊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身上因撫弄她柔細的長髮、愛撫著她的乳房的觸感,還有她呼吸時的溫熱鼻息。
也許──只是也許──那時候沒有注意到照片裡的她是比較好的也說不一定。那股鮮明的記憶常讓我無法成眠,有時深夜兩三點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每當我想起了那夢的尾聲裡、那個蜷縮在我身旁的、不具有一絲感情及生命力的、她的背影,我不得不感到悲傷,卻又無法哭泣。彷彿時間就如同鬆盡發條的玩具一般倏然停止,然後世界裡所有那些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事物都在同一刻走到了盡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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