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受命運支配的人生是什麼呢?
何處是它們的歸宿呢?
為什麼緣故它們是這樣的呢?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雨停了,至於何時停的則完全沒有印象,顯得像是誰突然地擰緊了水龍頭那樣地戛然而止。
讀完了之後,我闔上日記,然後遞還給她。此時,淩晨初亮的陽光把漆黑的天空慢慢地變成深邃無比的寶藍色;而晨曦也漸漸地從身邊的落地窗以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程度照了進來,黯淡地和屋裡暖色的鎢絲燈光混合起來,帶著些許如睡意般的基調。儘管徹夜無眠的我相當疲累,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我試著在腦海裡整理剛剛才讀完的、她的日記。如同獵犬嗅著地面、追蹤著獵物一般地,我在她的日記的每一字、每一行之間試著找尋出殘留在上面的;然而在許多事情接踵而來、且還沒有什麼確實地被解決之前,我還太過疲倦(疲憊感確確實實地影響了我)和混亂(我仍在迷霧裡徘徊,而過去的仍舊糾結不清)。可是我無法逃避,就算將它們推遲至未來的日子裡再去苦惱,我也勢必在那之前,重新整備好自己本身意識的姿態、然後思考。
擺放在她面前的咖啡也已經喝完了,只剩下喝空了的咖啡杯孤伶伶地放置在杯盤上,像是敲響了某一口喪鐘般地宣告什麼掛心許久的終將結束。我注視著空了的杯子,彷彿身體裡有什麼也連同被消耗掉似地而感到空虛不已,我想。我攤開雙手手掌看了看,疲累感使得眼前注視著的手掌沈重地不太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只是它有著無比高明的猜測技巧,能夠準確無誤地回應我想要它做的動作而已。雖然如此,動作當中依然有著如同齒輪沒有卡緊的那種不順暢感。
我問她今後的打算。『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明確的答案。我想還是先回美國去吧。』她回答。她說今天是她留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你呢?』她問。
「之前的工作在離開台灣的時候就辭掉了,所以現在我和妳一樣,也是無業。」我說。「不過,只要生活還過得去就不急著找下一份工作。我希望空下一段時間,試著寫一則故事。」
『和你之前說的有關嗎?』
「嗯。」我說。「我想透過書寫,應該能夠整理出我所感受到的,和我想說的。」我接著說。「也許和妳寫的那段日記有著類似的目的吧。」
『嗯,那你可以把它寫出來然後出書送給我。』
我遲疑了一會。「我沒有把握我可以做到──無論是把它寫出來,或者是寫出一篇能夠出版的故事。妳知道我不隨便應允我做不到的事。」
『嗯,我知道。』她說。『但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寫。』
我忡怔。「這是妳的要求嗎?」我問。「如果妳真的希望我這麼做,妳知道我會答應妳──我從沒拒絕過妳的要求。」
『嗯,我希望你能把它寫出來。』她以堅定的口吻說。
「我會試試看的,這是我能答應妳的。」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她說。『我差不多也該離開了。』
「嗯。」我應了一聲。「那……今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我凝視著她的眼睛。
『我也不曉得。可是我要你知道,從發生F那件事情以來,我很感謝你。從我去了美國之微,你的信一直是我的慰藉。對我來說,你是個很特別的人;畢竟只有你才和我一樣,經歷過那些有關於F的事。如果能同等地從我身上給予什麼你要的,我很願意。但是唯獨愛情是我沒辦法給你的,就算是我知道你愛我、就算是我的心裡也因為有人愛著我而感到高興。這一點我很抱歉。』說到這裡,她把話打住,停頓了一會。
我搖搖頭。「妳不需要對我說抱歉。妳曾經給我的已經很多了,只是妳沒有發覺而已。」
她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著。『當然,沒有人能夠斷言我們之間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或許哪天就會像是一口乾涸的井忽然奇蹟式地湧出泉水那般可以把自己交給你。但是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對你產生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情;而且我感覺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也無法對你產生那樣的情愫,並且把那樣的情愛傾注到你身上。我一直覺得那一直都不是所謂“程度”的問題,而是我對你在情感上的“本質”問題。在我的世界裡像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之類的玩笑話是無論從什麼角度去解釋都不成立的。也就是說,並不是我們之間如果“靠得更近”、或者“變得更加親暱”之後,我就能夠把對你的情感轉變成男女之間的情愛──不是這樣的。然而,若說現在這世界上有什麼人我能夠完全放心地去相信,對我而言就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嗯,我都暸解。」我說。我伸出手抱了她。我把自己對她的愛情暫時地收藏起來,單純地以朋友的身份抱著她。
這次她沒有抗拒。
『以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靠在我身上的她喃喃地重複了我剛剛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回答自我口中發問的問題。「重要的是,我們都能快樂就好──只要能快樂就好。」
“只要能快樂就好……”
我們抱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時間。那個失去時間感的擁抱,因為我的貪戀而感覺短得就像只有一瞬間;卻也因為再次感受到了遠在結識F前、我和她之間的那股親密感而長得就像永恆一樣。我重新地在這次安靜的擁抱當中感覺她,彷彿回到很多年以前,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時,我們改變了那次擁抱的悲傷意涵,改變了我們從那時就注定要分離的、令我悲傷不已的命運。然而我知道那天不會再回來了──發生過的不會沒有發生,死去的也不能再活過來。無論腦海裡浮現再多的光景(它們常常沒有理由地到來),現實總是緊隨在後,再次地將我們攫獲。如果能夠的話,我多麼希望就一直這樣下去,並且把這樣笨拙無比的心情完完全全地傳達給她。但她呢?此刻的她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朝她內心的那股幽冥延伸而去的那扇上了鎖的門扉(F在上了鎖後就離去)裡面究竟有著什麼呢?她是否也站在門後、也正把耳朵貼近了門,聆聽著這一端呢?我不能再往下思考下去,再往更深處去的話我想我將免不了躁動不安起來;與其那樣不如專注在現在,好好地重溫過往曾有過的、心靈相繫的舊夢──只要維持現在的姿勢就好,也讓思緒就此打住就好。
“如今的安靜並不是因為那股激烈的悲傷消失,而是那悲傷被這股沈靜,連同這些年以來隨之改變的事物給緊緊地包裹住了。”
隨著時間過去,我和她、還有週遭的每一個人、每個事物都改變了,而且正以行走在單向道那樣的方式繼續地改變下去(“There is no way back!” 也許她會這麼說。)──這是唯一不變的。(儘管我可以像是做白日夢地繼續引頸期盼著屬於我的deus ex machina出現;不過那樣可能性太小了,小到怎麼想都覺得它不能把一切引導往我所希望的那個方向。)那些改變的事情很像是結在傷口上的痂。如同物理性的傷痕,細小的傷也許可以完全恢復而不留下一絲可以被察覺的痕跡;然而沈重的傷卻會留下傷疤,不會消失──就算傷口會癒合,疼痛可以被淡忘。只要不去逃避那過程,我們也許最後就能夠面對那些傷痛而對它們曾加諸在我們身上的痛苦感到釋懷。但怯弱的我,終究在幾年以前選擇轉身逃開──我逃離自己心中隱約察覺到的宿命、逃進自己的建築起來的假象裡去麻木地虛擲每一個迎面而來的日子(現實的人若活在不現實的自我世界,大概也會和我一樣,只會越來越孱弱);但是真實的人生卻不是那樣的──也不應該是那樣的,是嗎?不是嗎?
“嘿!若只是手裡緊握著地圖而已,是哪兒也去不了的!”
清晨的鳥鳴聲叫醒了我。我放開了雙手,放開了我的擁抱(以我的立場而言終將要放手)。我用了片刻的時間看了看我攤開的雙手,並且感受了一下殘留在那上面的觸感(鮮明地就像還散發著油墨和新紙氣味的嶄新書本那樣),重新地確認一下記憶的正確性。我們各自退回自己的框架裡面,重新穿上彼此之間的那片如同稀薄空氣一般,卻怎麼也無法跨越過的隔閡。
『如果哪天覺得難過得無法忍受,那就把我忘了吧。』她說。『但在那之前,請記得我好嗎?這是我一點點的小小私心。』
「我會記得。」我說。
『那麼……再見了。』
「再見。」
我看著她遠離而去,在接近黎明時,她的背影漸漸地越來越模糊,最後溶進了灰白的晨霧裡。儘管我已經看不見她了,但她的背影仍在我的眼睛深處留下厚重的存在感。“她不會再回來了。”我的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我和她究竟會走向哪裡呢?”
我想著這個問題。但是它無法被誰解答──除了時間,沒有誰能解答。而我對她之間的感情至今是否還能將它稱之為愛情呢?(同一時間內,我也重新思考著對Hime的感情,那股類似戀愛卻非全然相同的情感)我的思緒陷入了重重迷霧,情緒也因此而遲遲無法平復。我能就這麼讓她(還有!還有已經不在了的Hime!)離開嗎?我深深地再次感受到了,因為失去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什麼所油然而生的那股深切寂寥。我的的確確地失去了那些對我而言無比珍貴的存在,而且在那處什麼也沒有的(或者說,什麼也沒贅下的)荒漠裡我只能自己想辦法繼續活下去。我知道我愛她,而且我想我是這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了。我因為無法和她分享精神和肉體上交合的喜悅而感到痛苦不已,也渴望我們終將能夠互相填滿彼此;然而已經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了──和她之間的未來光景已經沒辦法再看到了。我們此刻的微妙關係,終沒可能永無止境地維持下去──她站在一處死巷盡頭停佇,而我最終也只能從那裡退至其它路去,往一處我必須要接受的目的地去。而我明白,她不會在那兒,也不會和我走到哪裡去;我對她什麼行動也沒有過(猜想是早在發覺對她的愛戀那時我就選擇放棄,只是無法徹底死心)。但我比誰都愛她,比誰都需要她。這樣的心境我只能在哪天將它親手埋葬,一切可能只是遲早的問題──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只能放開妳、懷抱自己活下去。”
我走回樓下的咖啡廳,把屬於我和Hime的東西拿回住處──這間咖啡廳已經在我為“她”煮了一杯咖啡後就完成了它的任務了。我清理了咖啡廳,然後把它上了鎖──那就像是某種儀式一樣,它又回到了沈寂。
走出咖啡廳時,已經是過了中午。我去拜訪房東,並且把咖啡廳的鑰匙還給她。
『小伙子,你回來啦?』房東太太在見到我的時候這麼說。
「是的,房東太太。」我說。「我想我不會再用咖啡廳了。所以我想,是該將鑰匙還給您的時候了。」
『是嗎?』然後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微笑。
「是的。」我也對她回以我的笑容。
在房東太太從我手中接過那兩把咖啡廳的鑰匙時,我的那把似乎比起當初她交給我那時還要斑駁許多;而先前Hime拿的那把看起來卻依舊明亮如新。
回到家大約是下午三點左右。我想起了放在書桌抽屜裡頭的手機。我將它打開──意外地,除了浩俊發出的一、兩封簡訊之外,還有來自Cynthia的幾次未接來電和簡訊。我在讀完那些訊息之後撥了電話給浩俊,讓他放心。至於要不要回電給Cynthia這件事,我猶豫了很久。但是我明確地知道自己存在著很想再見到她的殷切渴望,也莫名地很想向她訴說這陣子以來、關於“她”來到這裡的事情、還有對她的想念、一切的一切。
“終究得鼓起勇氣去打破僵局,並且勇敢地接受隨之而來的。”
深夜裡,我撥了電話,摒息聽著撥號音一次次地響起。撥出電話的提示音不斷地響著,恍若某種不真實的生物的、永不休止的嗚嗥。
「喂,是我。」我說。
『嗯。』話筒另一端的Cynthia只是應了一聲,接著便是一股沈默,但是電話沒有掛斷,於是我靜靜地等她開口。『你在哪裡?我很擔心你。』
「我現在在台北。」我說。「至於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我也沒辦法說得清楚。總之,現在很希望見到妳。可以的話,想和妳見面。」
『嗯。』她沈默了一會──不算太長的時間,但是忐忑地等著她開口說話的時刻卻顯得令人難耐。於是我在等了一會後開口。我沒辦法不說點什麼。
「怎麼會知道我出國的消息的?」我問。
『我一直從浩俊那裡打聽你的消息。』她回答。『是我要他別讓你知道,所以浩俊也就沒對你說起這件事。』
我試著從她說話的語氣去揣測她此刻的表情,可是我卻慌張不已,宛若三流畫家無法勾勒出腦海中的圖像時的那般心情。我感覺我內心不住騷動的情緒正把我推往一處形而上的懸崖,我緊貼邊緣的程度就連往前一點的移動都會讓我從那裡跌落。無論我懷抱著懼怕、焦慮、苦惱、難堪、無所適從……還有許許多多交錯縱橫的情緒去面對著一旦隨著決定墜落之後緊接而來的未知,置身那高處的我卻不得不從那裡縱身而下。置身在那一片錯縱複雜的情感迷霧當中,我陡然間察覺到對Cynthia所懷有的特殊感情(是一望無際黑暗裡的一盞燭光、是萬籟俱寂的沈靜裡的一次聲響。它清澄無比,悄然地我的意識深處竄出),有些什麼正從那當中顯得越發明朗。我閉著眼俯瞰著視線無法到達的崖底,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經準備好從那懸崖上縱身跳落了(總的來說,恰似雛鳥的初次飛行)。下一刻,世界彷彿失去了所有聲音,只剩下異常明確的思緒以那股安靜為源頭流瀉出來。出奇地,我的不安隨之消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這麼做,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無所謂了。
我平靜地對她一點一滴地(以壁鐘的鐘擺滴答擺動的程度)傾訴此刻的心情,並且專注地、坦率地逐漸臨摹出曾經晦暗不明的、對Cynthia的情感──就類型與強度而言都和我對“她”和Hime的無異;然而和Cynthia之間的情感卻是更為活生生的,我深信最後我和Cynthia終將能完全地容納下彼此的心情,這是誰也無法取代的。我不能再放棄她、也無法再承受沒有她的悵惘,這是再清晰也不過的事。在反覆琢磨話語的形狀中我沈默了幾次,那是忠實地向她傳達這心境的必要停泊。她透過闃然無聲的空氣中仔細端詳著我。我想起了上次見面時別在她胸前的那只貓眼石別針──一只如同深井的眼睛。當空氣再次承載著人聲的震動,她的語句如簡單的旋律,井然有序地沾濕了乾澀的無言停歇。
『我明天早上有空。我去找你,好嗎?』她說。
「嗯。」我把地址告訴她。
『我會帶著烤得喀滋喀滋、脆脆的好吃火腿起士三明治。』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嗚咽。
「嗯,然後我會煮上兩杯能夠和三明治搭配的咖啡。」
『那……明天一早,我會去找你。』
「嗯,明天見。」我向她道別,然後用了所剩無幾的體力把徹夜未眠的自己拖回床上。
“然後呢?醒來後的世界究竟會把我帶往哪裡去?”
它無法被誰解答──除了時間,沒有誰能解答。我唯有誠實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然後讓它帶領著我。其他的,我已無力去在意了。我要細心地守護著那股好不容易才重新在心裡燃起的裊裊火苗,讓它再次蓬勃起來,並且在它溫暖光暈的擁抱之下隨著歲月老去。
“你唯一需要負責的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哪!......只要不去惡意地傷害別人,那就好了。”我依稀聽見了Hime說過的這句話。
我暗自在心裡向“她”和Hime道別;而對F、還有雅怡的事,我必須相信並原諒自己。我終究得回頭來面對並考慮自身的事才能幸福地活下去。隨後我陷入濃厚的睡意裡,著床在即將襲身而來的一場虛實難辨的酣夢上面。
在醒來之前,但願有個好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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