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當人沒有生命之最重時,只能隨著生命之最輕起舞,
最後,一切生命之輕,都會成為不可承受的沉重。
這是一種悲涼。
米蘭‧昆德拉[1]《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出遊回來之後,生活上的事情漸漸地恢到原來的步調,也順理成章地好轉許多。接下來的暑假時間,鈺智和雅怡兩人又出發去其它地方玩了;耀雄沒有回馬來西亞,而是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打工;Cynthia、嘉伶、還有我,整個暑假都住在一起。她們除了去過一趟福隆參加那時舉辦的、第一屆國際海洋音樂祭之外,兩個人大都在一起,她們也在那段時間興致勃勃地寫了一些歌──有聽起來不錯的,也有聽起來糟糕透頂的;而我總是她們的第一個聽眾。也是從這時候開始,Cynthia和嘉伶兩人晚上會到一家提供表演場地給自由創作者的音樂酒吧去唱一些她們寫的歌。
她們兩人看來非常樂在其中。
浩俊和他的女朋友的感情發展得相當穩定,暑假期間浩俊甚至已經和女朋友的雙親見過面了。不過,據他所說,他在和女方家長見面時發生了糗到不行的事情。然而,浩俊和女友一家人也因為這個意外事件而打破了僵硬的氣氛,漸漸地熱絡了起來。
『那天剛見面的時候,氣氛實在是有夠僵的!』浩俊說。『她爸看起來就一付很兇、很嚴肅的樣子,我可是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他說他緊張到了連聊過什麼都忘了。在女友的父親問他為什麼喜歡他女兒的同時,他竟然開始流鼻血。他流出的鼻血之多,連拿來止血的餐巾也染紅了一大片。當然,這不僅嚇到了女友一家人,也驚動了餐廳人員。『我那時候看著其它客人都盯著我們這一桌看時,滿腦子想著“完了!完了!早知道昨晚就不要熬夜、不要在宵夜時吃一大包鹹酥雞了。媽的!真是丟臉丟到家了!”。我想她爸媽應該想殺了我吧。』他這麼說。不過在血止住之後,他女友的爸爸拍了拍他肩膀,大笑地說了一句“小子,我懂!不過反應也不需要這麼大吧?”
「什麼意思?」我問。
『那時候我也和你一樣,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但後來想了一下她爸問的問題和鼻血才瞭解。』
「是指覺得你女友很辣之類的?」
『對!』浩俊握起拳,輕輕地揮動一下回答,看起來相當興奮。
「她爸也很寶耶!」嘉伶和Cynthia兩人聽到這裡都不禁放聲大笑。「翁婿兩人都一樣,很無厘頭哪!」
“能像浩俊這樣一切過得這麼有趣的,可能也只有浩俊才辦得到吧!”我想。
孫伯去過咖啡廳兩次,說是暑假沒事情做很無聊,來找老闆鬥嘴。但在那不久後,孫伯就去了一趟美國,和住在美國的女兒一家人一起消磨暑假時光去了。而老闆哪兒也沒去,買了哈利波特的原文書來消磨時間,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得其樂。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月,“她”沒有再捎來任何信件。偶而,我會很想知道“她”過得如何。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那段時間裡,咖啡廳就像是一個不知時間為何物的地方。莫名地,在那一陣子,每當我看著時鐘或是手錶,都覺得秒針跳動得很沒有真實感。若要說流動的是人們而非時間的話,似乎也沒什麼不貼切的——人和人偶遇、然後如同溪流裡的石子相互磨擦而漸漸地改變了彼此的形狀;而在越激烈的擾動和越貼近的磨擦中,我們身上便越明顯地留下對方某種獨樹一格的質地和磨痕。這樣的、暫且說是“現象”的東西倒顯得實際了許多。咖啡廳這個空間保護著(或說是隔離)裡面的人,但是只要是進入這裡的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和我、和老闆有了至少一個目的性的關聯——供應和消費。我總是莫名地覺得這種關聯有種不可言喻的、微妙的結構性。我往下延伸去想了一些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問題——這些客人在走進咖啡廳裡的那一當下,比起“她”而言,或許在心理上是更為接近的也說不定。儘管生命中我們都會認識一些人,但是只要在往後的日子裡和那些人不再有互動,也不再有對方的消息的話,那麼他們就和陌生人無異。而只要“她”不再和我聯絡,我和“她”往後就不會再有任何連繫。每當我想起這個的時候,我都感到悲傷,宛如“她”死了那樣——就像是F死去時,“她”的靈魂就被F帶走了一般。
這時,我在咖啡廳幫忙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主要是大部份的必修課程在前兩年都修得差不多了,而且需要修的專業選修學分也不是很多的緣故。在學完了義式咖啡,還有向孫伯學的虹吸咖啡後,正好老闆買了法蘭絨,於是老闆也開始教我用法蘭絨來濾泡咖啡。但是我在注入熱水時的水量穩定度與轉動濾網的手法實在太笨拙了(我還不小心地讓咖啡粉掉進盛著萃取液的容器裡),於是原本該是純淨的氣味卻變得相當糟糕。
『也許這時候教你這個還太難了點。』老闆說。
那天很稀奇地,孫伯對老闆用法藍絨濾泡的那杯咖啡讚不絕口,也因那杯咖啡的美味,孫伯玩心大起,自己也動手用法藍絨沖了一杯咖啡。但孫伯自己喝了一口,卻皺起眉頭來說。『用這泡咖啡還真不簡單哪!連我泡出來的都不太好喝。』
老闆比出了勝利字手勢。
但此時,死亡正無聲息地逼進;在這樣輕鬆的氛圍裡,更加深了當它現身時對我們的震憾。
我和Cynthia在這學期並沒有修同樣的課;此外,聽說嘉伶從這學期開始就常常生病——小病不斷。於是,不僅嘉伶不再常出現在我和Cynthia住的公寓,Cynthia也因為常去探望嘉伶而不在家。總而言之,我們沒有什麼碰面的機會。我在幾次她們的練團時送咖啡去給她們時看過嘉伶,雖然她看起來有點疲累的樣子,不過我只覺得可能是這學期的課業較重一點,加上又當了熱音社的社長,如此而已;加上她也很有心地想去推動社團的活動,所以她看來也很快樂。不過這對她的健康並沒有什麼改善。她仍然常常生些小病,也因為是小病,所以沒有人太過在意。
某一天晚上,在廚房的我聽到了大門打開的聲音。我探頭一看,開門進來的人是Cynthia。只見她的眼睛紅紅的,臉色蒼白,顯然是哭過。我們才剛一照面,她便急急忙忙地低下頭,轉身進了房間裡去。接連幾天,她非常地沈默,而我也什麼都沒問。我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在她身上,而她似乎也知道我察覺了她的狀況,只是彼此都選擇心照不宣罷了。
幾天後的深夜裡,我接到她熱音社夥伴打來的電話,問Cynthia是否在家——今天她沒有上課,也沒有去熱音社的總彩排,而撥手機也聯絡不上她。我打開Cynthia的房門,裡頭空無一人。我突然心頭一凜,湧上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該死!她該不會跑去自殺吧?”我的思緒一團混亂,心裡暗忖著。
電話還沒說完,我就急忙地掛上話筒,騎著腳踏車繞了各個校區每個我想得到的角落,卻怎麼也找不到她。我匆忙地跑到宿舍去,向浩俊借了機車,打算去市區外圍幾個學生常去的地點去找Cynthia。最後,終於在四草大橋上找到了她——不發一語的她坐在欄杆上看著夜裡的海,神情漠然,夜裡的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我鬆了一口氣,停下機車,只是靜靜地陪坐在她旁邊。
那時候正好是月圓。眼前一片漆黑的海洋映著月色灑下的、銀白色的光,隨著徐緩的波浪微微閃動。我一直在等她開口說點什麼。
『其實,我是同性戀。』她突然說了這句話。
「嗯,是這樣嗎?」我沈默了一會。「為什麼會跟我說呢?這件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好像可以很放心地跟你說。而且,不從這裡說起,好像沒辦法繼續說下去。』她沿著那個由她開啟的思緒門扉,正順著某種如同道路般的脈絡繼續說著她想說的事情,我只是閉上眼睛,感受著拂過身體的海風,那像極了一雙正撫摸著那脈絡的、無形的雙手。
『不覺得很訝異嗎?我原本以為你應該會嚇一大跳的。』她接著說,而我在她聲音的引導之下回了神。
「還好,同性戀的的確確是存在在這世界上啊。這樣想就不會太驚訝了。」我說。
『那、實際的原因呢?我是說,你不覺得訝異的原因。』她的手掌微靠在一起,兩手食指的指尖相互地點著。
「關於妳是同性戀的這件事。嗯……可能就是腦子裡有點感覺到妳和嘉伶之間有點就是那樣的吧。不過,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嗯,是這樣呀?』一陣海風吹來,她瞇起雙眼。『不過,你不覺得那樣的想法對我來說很不公平嗎?如果實際上我不是呢?』
「是有點不公平啊,所以我對很多事情大都是持保留態度,除了心裡會那樣想之外,大都不會有什麼其他反應。當然,我也不會排除不是那樣的可能性。」
『你凡事都是這麼理性的嗎?』她問。
「回想起來,好像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這樣。這方面的性格似乎沒怎麼隨著年齡增長而有什麼改變。」
她聽了之後,只是點了點頭。我問她為什麼會一聲不響地消失,她顯得有些茫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地就開始抽泣了起來。和她並肩坐著的我,伸出手搭著她的肩膀,讓她微微地靠著我。
「哭吧,如果會因此覺得好一點的話就哭吧。」我說。
Cynthia是第二個在我面前哭泣的女生,我不禁在此刻想起了“她”。雖然兩個人以相當不同的方式哭泣,但同為女性和“流淚”這兩個她們之間共同的性質還是讓我在這個時候回憶起那時候“她”痛哭的場景。
不同的是,Cynthia並沒有抗拒我的碰觸,反倒像虛脫般地緊靠在我身上。我只是抱著她,讓她安心地哭泣而已。
『為什麼會出來找我?』她在淚水稍止的時候這麼問我。我看了她一眼,她哭泣過後的臉上看來十分蒼白,使得眼睛四周和鼻頭上的微紅更為明顯。
「也許和我剛剛說的、因為“很多事情大都是持保留態度”上所遭遇過的事情有關吧。」我回答。
她的表情看來帶著些許疑惑。
「這樣的說法的確很難懂,不過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有點麻煩。」我設法為自己解套。
『那就趁著今天說吧,我想你今天不說,那就以後也不會說吧。』我猶豫,因為重新提起這樣的話題,就像是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一樣;而我也從沒料想過,在事隔多年後還會提起這件事。她看著我,正等著我開口。我覺得好像沒辦法不說給她聽──她的眼神讓我覺得如果不說點什麼讓她從自己的事情分心的話,她就會在我的眼前傷心地碎掉。
「嗯,簡單地說,在我唸高中的時候,我有個朋友死掉了。」隔了很久我才開口。她問我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是男生或者是女生?「他是男的。」我說。「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們算不算要好,我在得知他的死訊時,除了感到訝異之外,我想當時我沒有太多悲傷的感覺。他在我讀高中的時候逃家,然後死在怎麼樣也沒人預料得到的、在地球另一頭的巴西。」我略過了許多細節,只提到F打給我的最後一通電話,還有當時的預感。
『所以你會出來找我,是因為擔心我會出事?』
「嗯,因為跟那時候的預感很像。」我說。「當然,我的直覺並不一定準。它也是常常會出錯的。」
她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會。『抱歉,讓你擔心了。』她話一說完,隨即又地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很快地將淚水忍了下來。『今天的事情,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說。等過了一段時間、比較能夠說出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另外,關於我的性向這件事情,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我點頭答應。「嗯,我瞭解,就這樣吧。」看著她滿臉的眼淚,我從背包拿出手帕遞了過去。
她搖搖頭。『男生的手帕好像都不怎麼乾淨。』她說。不過我沒有帶面紙,於是只有把手帕收回背包裡。
她一連打了幾個噴嚏,似乎是著了涼。我脫下身上的襯衫,給她披上。我們繼續坐著,直到她看起來比較平靜,說是想回去了,我才載著她回家。到家之後,她回到房間裡,我透過半掩的房門看見她出神地坐在床沿。我敲了敲門,和橋上那時一樣坐在她旁邊。她又開始潸然落淚。我輕摟著她的肩膀後沒多久,她微側了身子抱住我,然後將她的臉龐靠在我的胸前。『再讓我抱著哭一會。』她說。
「嗯。」我應了一聲,稍微調整了我的姿勢,將我的手繞過她的身體,一隻手靠在她的背部,另一隻手輕貼在她頸後那樣地抱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已經聽不到她的哭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規律的輕細呼吸。“看來她睡著了。”我想。我慢慢地讓她躺到床上,幫她蓋上被子,然後走出她的房間。
我打了電話給先前和我聯絡的、她的熱音社夥伴,告訴他Cynthia平安的消息。
隔天醒來,一切都一如往常;雖然她眼睛有點紅腫,看起來還是有些憔悴,但除此之外,一切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後來,她和熱音社的夥伴重新敲定時間再彩排一次。彩排完畢後,我借了機車帶Cynthia去了一趟海邊,把她昨晚留在那裡的機車騎回來。幾天後,房間內的床上放著一件新的襯衫,還有一張熱音社活動的DM。DM下方的空白處寫著“你的襯衫被我弄髒了,所以還你一件新的襯衫。另外,希望你能來。”
活動當天,在舞台上的Cynthia看起來和平常時沒什麼兩樣地拿著電吉他和其它人一起演奏,流暢地表演到活動結束的那一刻。但是嘉伶由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舞台上。在那場活動結束後不久的某一天,她敲了敲我的房門,跟我說了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
『嘉伶走了。』她對我說。
「妳是指……?」我想確定她真正的意思。
『嗯,她過世了。』
「這……太突然了!」雖然我在之前的熱音社活動的那一天就有點感覺到了什麼,但對於嘉伶的死,我還是難掩訝異。
『嗯,是很突然。是急性敗血症引發的急性腎衰竭。』
她說嘉伶剛開始有症狀的時候,她們都以為她只是又感冒了而已。不過當時沒有人注意到嘉伶排尿減少這件事,在那之後嘉伶出現了身體酸痛和呼吸急促而被送往醫院。雖然後來確定了是急性敗血症,但仍然遲了一步。嘉伶在病情獲得控制之前就因為急性腎衰竭死亡。
『我在醫院陪她的時候,只能強忍著眼淚,看著臉上長了紅點、手肘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她,告訴她說她一定會好起來而已。』說到這裡,她的眼睛顯得有點紅紅的。『總之,那天晚上很謝謝你。那天在四草大橋上我腦袋混亂得很,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想過。雖然我覺得那天我應該是不會做什麼傻事,不過你那時出現在那裡陪著我、和我說點什麼,感覺還是好很多。』她擠出一點微笑。『在那時候很有被關心、被重視的感覺喔,讓我感覺世界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而已。總而言之,你出現的timing很好。』
我搖了搖頭,要她別放在心上。
嘉伶的告別式的那一天,Cynthia、我、浩俊、耀雄、鈺智和雅怡,還有熱音社的一行人都到場。嘉伶的父母因為白髮人不送黑髮人的民間習俗而沒有出現,在場的親屬只有嘉伶的弟弟和其它親友而已。Cynthia紅了的眼眶一直蓄著眼淚,微紅的鼻頭在慘白的臉上特別醒目。每個人的表情裡都帶著恰如其分的哀傷。夏日午後的一場陣雨似乎正唱著單調的輓歌,對著儀式結束後、嘉伶的弟弟手上的那根點燃的菸吟唱著。我向他要了一根菸,點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想起了一句不知是從哪裡看來的話——“生命只在呼吸之間”,而嘉伶也已經如同從我口中吐出的白色煙霧般地從這世上消失了。我想起了嘉伶抽菸時的模樣。看她把菸蒂丟到樓下的那時、和她在旅館樓下向她要了一根菸的那時。
我將菸擰熄。為什麼嘉伶的生命卻在霎時間,宛如一次菸的吞吐,就那樣消失了呢?
搭火車回台南的路上,我覺得坐在一旁的Cynthia似乎一直嗚咽著,可是實際上她並沒有哭——我想只是心境上的問題——一種“若某個親近的人死去,我們必定得傷心掉淚”的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我從窗子的映影中窺看她的臉。回想似地閉起眼的她,表情透露著她正在推敲著心中回憶的形狀。
究竟嘉伶在她心裡留下了什麼樣的回憶呢?這終究是不得而知的。
『你說,究竟是相遇但傷心收場好呢,還是乾脆就不要認識比較好呢?』她睜開眼,問了我這麼一個問題。
「這我也說不上來。也許就一個問題而言,它太取巧了,因為沒有人會知道相遇的結果的。」我嘆了一口氣。「這就像賭博吧。大部份的情況下,人們不會知道兩人在一起的結果會如何。人們不喜歡傷心,卻也很難不去貪戀什麼;而追求是需要冒點險的。下了決定之後,需要的或許就是一點運氣吧。」
她瞇起了眼,表情帶著一點苦惱。
「我想,妳一定不後悔認識嘉伶,對吧?」我的心中有點感觸。「也許這樣就夠了。然後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無論覺不覺得痛苦。」
『你說得對。』
我說,也許我們在生命的過程當中,同時也正追尋著一種、或許可以說是“心理準備”的這種東西。雖然面對身邊的人的離去,無論如何都會覺得難受;但是,我們都在心裡默默地準備接受他們的離開。可能依關係、或是其它因素,我們潛意識裡給每個人預估一個分離的時間、有時連形式可能也會有所預期。此處所指的“分離”,可以是生離、也可以是死別。
只是死別在反應出我們面對評估分離的過大落差時,容易顯得特別強烈罷了。
『喂!你會覺得生病很可怕嗎?』她問。
「看是什麼樣的病吧。」我微蹙了一下眉頭,想了一下這麼回答。「我想,會從人身上永遠地奪走什麼的那種病比較可怕吧。重點是,被奪走的越重要就越可怕。」
『所以大部份的人對感冒這類小病的漫不經心,是因為它不太從生病的人的身上拿走什麼?』
「可能吧。在這時代裡,我想不會有人在感冒的時候,馬上就覺得自己會死掉、或者是因而覺得自己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的。」我聳了聳肩。「不過,誰知道呢?我只是覺得正常人應該是抱持著這種想法的。但是再怎麼說,這也只不過是猜測罷了。」
『嗯嗯。』她應了一聲,然後問我。『有什麼是你害怕失去的嗎?』
「當然有。」我回答。
『是哦?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怎麼說?」
『沒看過你因為什麼事情而顯得害怕過,感覺你就像無敵鐵金剛一樣。』她側了身子,看著我說。
「我當然也是會害怕的,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說。
過了一會,Cynthia睡著了,看起來疲累不堪的她睡得相當地沉。此時車廂裡鴉雀無聲,耳際只傳來火車車輪經過鐵軌接縫處時、那股規律的喀噠喀噠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裡,我不知不覺地睡了半個小時。醒來時,火車正好駛過位於北緯23度27分4秒51,東經120度24分46秒50的北迴歸線紀念碑,我的腦海殘留了些許夢的痕跡,恍若在某個奇妙的場所裡,嘉伶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還有著某種連繫。她在那處彼岸,一如以往地穿著常穿的紫絨襯衫、戴著黑眶眼鏡;她的靦腆在白皙的臉上留下清楚的紅潤。但我和其他活著的人終究在另一端。即便她就在我的視線所能及的距離,但終究她被死亡帶往另一邊去了——那處F也在的地方。但在回到台南之前,嘉伶的死仍然像是不停地迴盪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裡的耳語聲般地缺乏真實感。
對嘉伶的死,我的感覺就僅僅是這樣而已,我並沒有感到悲傷。
事後我想起這件事,我覺得無論如何,我都沒有為嘉伶感到悲傷的理由。我認識她也僅是一個學期的時間,若說我瞭解了她什麼,似乎也太過於濫情。我想起F。我和他認識的時間比起嘉伶還要久得多,而且還要直接,就連F死的時候我都沒有感到悲傷,那麼關於嘉伶這方面的事情,我的反應似乎就顯得合理得多。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缺少了人性裡的某個部份。
然而,答案依舊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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