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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十四章

《十四》




一隻死去的鳥兒、十一隻死蒼蠅、

一句意義太沈重的句子,

在歧途之中擱置;

然而所有這些或許只是,我自己感覺累了。

鈞特威廉葛拉斯[1]《給不讀詩的人-我的非小說:詩與畫》




Hime在回到台灣大約一個多月後死去——死因是胸腔大量出血。她因為持續性的咳嗽、胸痛,還有體重減輕而住進醫院。在幾天後的午夜,她突然不停地咳嗽,不斷地咳出大量鮮血,沾染在被子上的血跡令人怵目驚心。從陪病床驚醒的我按下緊急呼叫鈴,隨即她便被醫護人員推進了手術室,

然而,她沒能活著離開手術室。

當醫生說出那一句抱歉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心正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緊縮起來。Hime的死在那一天和我的距離如此接近,從她身體裡所咳出的殷紅鮮血如同永別的預兆。不同於F的死,她的死就近在咫尺地發生在我眼前,來得如此突然。就在那一刻我活著,卻連和她說上一個字也不能——那是不同於F死亡的另一種衝擊。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只剩下她的喪禮而已。Hime的喪禮如她所願的,並沒有讓她的家人知道。出席喪禮的人,也只有我而已,那真是一場靜悄悄的、令人悲哀的喪禮。她的墓碑刻著她所有的名字——她既是Dimitra Chamfort、望月雅姬(もちづき まさき)、也是左頎媺——刻在墓碑上的那些彼此各異的姓名看起來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似地紀錄著她的消失。

而我活著,像是被拋棄一樣地被孤伶伶地留在這裡。

我對Hime的記憶恍如紀念碑一樣。那現實中曾在生命裡顯現過的細節/畫面正一點一滴地如風化般流失,總會在哪一天被吸進無垠的黑暗裡面。我只能憑藉那刻畫在碑上的碑文,確定曾經發生的事情。而那些實際發生過的事情,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淡去,要精確地回想起需要花費越來越多的力氣。但這並不表示Hime的死對我沒有任何衝擊;相反地,對我而言那是怎麼樣也無法忍受的事情。每次想起Hime的時候,我沒辦法不想起和Hime睡的那一夜,我仍然記得她的親吻、她身上的體溫、汗水的氣味、還有引導著我進入的光景、和在那之後的射精觸感;還有隔天醒來時,她睡在我身旁的模樣。我無法對那樣的恬靜神情自此就不復存在這件事不感到悲傷。

沉重的傷,是會留下創疤的。

我無法遺忘,對Hime的允諾只讓我對她的記憶更加深刻。那是在我有生之年裡再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失去的。我憑藉著那道傷痕去實現記得她的諾言。我記住了她,然後我只能沈默等待疼痛過去。我很清楚Hime已經死了,任憑誰也無法改變這件事。我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正抗拒這個事實。我的身體無法呼應我心裡的悲傷,如同身體的機能都已經停擺。

葬禮過後不久,老闆捎來了一封信,信裡寫了這樣的一段話。

“Please don’t get too grief. We can do nothing about her death. Also, from my growing experience, I am older than you what I missed in the past are not the best for me. When you look back, you will find the same rule. Just do what you can and appreciate what you have.” (請別太過悲傷,我們對於死亡這件事無能為力。此外,以我的成長經歷(我終究比你年長),那些我失去的並不適合我。當你回想,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看見相同的法則。請做你所能做的,並且珍惜現在你所擁有的。)

也許她說得對,和Hime一起生活可能並不適合我。儘管如此,對於親身注視著一個生命消逝的剎那,我無法安靜地將之化為潛伏在心裡面的暗流。像是不得不離開台灣這個小島似地,我辭去了工作,並且向房東說明有事必須離開一段時間。

這個我從未離開過的島嶼承載著太多的記憶——此刻疲憊不堪的我只能選擇離開。就這麼樣地,我買了一張機票出去旅行。

在出發之前,我寫了一封信給

給親愛的妳:

這也許是近期內寄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情——它關乎死亡。它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般地對我造成了極大的損傷,重創了我心裡的某種東西,然後決定性地將它粉碎。我感到無比的悲傷,而且再也無法壓抑住那些埋葬在心裡已經數個年頭的悲哀。

即便是在歷經過了我的生命裡第一次關於死亡的、也就是F的那件事情的許多年之後,每次走過在生命裡必然存在的這麼一扇窄門時,我仍舊像是置身在漫天霧裡、迷惘極了。我一直沒有辦法從這樣的狀況脫身,甚至覺得似乎這樣糟糕的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永遠也沒辦法停止。每當想起F,我總覺得我可以阻止那樣的事情發生。儘管我想我從沒愛過我自己,因為我從未被妳愛著(不論我的直覺對錯與否,我想妳是知道這一點的,只是我們都沒有明確地把它說出來而已),但F的死和妳的離去卻讓我更加厭惡我自己。

自從妳離開台灣之後,我的心裡出現了一個我一直無法解開的心結。我曾經在過去的某個深夜裡被惡夢驚醒——那是一個第一人稱的夢,而我從未、也無法向誰說起。我(不瞭解為什麼,我就是可以明白地知道,那個人是隨著歲月而老邁的我)靠在躺椅上,眼睛望著晴朗的天空回憶著什麼,而我想起了妳。我的記憶裡只有妳我畢業那時、年輕的妳的模樣,從那天往後的日子裡便不再有一絲關於妳的記憶。於是我驚醒,開始哭了起來——在妳離去之後,我豈是憂傷了許多而已。對我而言,生命從那時就不再有妳的這件事情,是我怎麼樣都無法承受的悲哀;而我還活著、擁抱著痛得令人麻木的憂傷活著。午夜時分、醒後到洗手台前沖了把臉後的我不停地喘息。那時我凝視著鏡子裡的我,感覺陌生得可怕,恍若在妳離開的數年後,眼前的這個就己經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具體一點地形容我的心結的話,我想它會有點像是裂痕這樣的東西。這樣的一道蔓延開來的裂痕,我一直都很小心地保護著,如同破裂鏡子的框架一樣,它支撐了我走過了這幾個年頭。但、那樣的框架也不是不會毀壞的,此時的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快要散開來。這些年來我自以為自己夠堅強,足夠堅強地壓抑下這些之前怎麼樣也無法對妳訴說的事情。我企圖略過當初的痛楚,不過此時,我得把那平衡還回去,然後加倍地痛回來。

我似乎更瞭解了妳當初在他死去時,離開這裡的原因——儘管妳我各有各的理由,也不盡相同。

現在,我必須離開這個我從未離開過的小島一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就如同妳的離去一樣。因此,我必須把這些想對妳說的事情,如同總結般地試著寫進這信裡。這些是自F死去、自妳離去後,在我心裡不斷地嘗試去理解、並試著將其轉換成話語的事情(直到寫這一封信時,仍有許多是遠在我能夠陳述的範圍之外)。然而,對於F、妳、還有往後的日子該怎麼去面對,答案無從得知,現在也全然不曉。無論年紀多大,或是經歷了多少事情,那都是我心裡永遠沒辦法解開、怎麼樣都會隱隱作痛的苦——屬於我的deus ex machina終究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一切的錯誤依舊散亂不堪,過去的悲哀也未曾被消除。

我愛妳!

我此時只能如同背叛什麼一般,選擇將它說出口。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考慮是否有誰會因此受到傷害了。

再見!

這是我由衷的話語,妳不會瞭解我有多麼渴望再見到妳;但是我覺得其實我們不會再見面了,那個之前述及的惡夢將緊跟著我,至死方休。


[1] 鈞特威廉葛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 1927-)德國作家、詩人、劇作家。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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