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即使到處遊歷,總無法逃避自己
我什麼計劃也沒有地離開台灣到了沖繩。我只帶了一只放著睡袋、三套衣物和一點盥洗用品的背包,就連入境卡上、入境後的連絡地址都是從登機前買的一本旅遊導覽書上胡亂抄來的。到了沖繩的機場,我搭上開往市區的公車,到了國際路(国際通り)上的松尾(まつお)下車,然後在附近找了一家一千日幣左右就可以過一夜的民宿休息了一天。隔天我退房,帶著行李和一張旅遊導覽裡附的一張地圖前往距離最近的海岸。
沖繩本島的周圍有許多海灘,大部份的時間我只是沿著沖繩的海岸線一直走著——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坐在沙灘上,獨自出神地望著沖繩湛藍而清澄的海洋。有時候睡在當下就近所找得到的民宿,如果找不到民宿的話就找一處沙灘上比較隱蔽的角落睡。餓的時候大都是在便利商店裡買點什麼充飢,要不然就是更隨便一點,只吃點帶在身上的餅乾之類東西充當一餐而已。
在沖繩遊蕩之時,也曾經在與美國村(アメリカンビレッジ)鄰接的日暮海灘(サンセットビーチ)和看來年約三十出頭的流浪漢聊了一會。他先是用日文說了不長不短的一段話,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懂日文,於是他改說了英文。雖說是說英文,倒不如說是說了一連串的英文單字,所以我也只能用我自己的想法來猜測他想表達的意思。我們就這樣各說各話地聊了一會,而我也喝了幾口他遞過來的杯裝日本酒。對於那樣的雞同鴨講竟可以維持好一陣子,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個人可能也只是想找個人聽他說話,只要人模人樣的、然後會稍微做點反應的就可以了──其實說話對象是誰都無所謂的,我想。
在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裡,除了住宿check-in時以外,我是不需要語言的。我不需要和誰說話、不能和誰說話,也不想和誰說話。我總是想起沙漠──我不停地走,就像是迷失在沙漠的人那樣。行走只是為了脫離那裡──只要能夠脫離沙漠,不論走到哪裡都可以。但是迷失就是這麼一回事──找不到那條我需要的路徑。無論走到哪裡,我仍舊身陷沙漠的中心──獨自一人,沒有什麼可以挽回的,就如同我曾經歷過的那些我也無力挽回的事。每一天。我必須把自己的力氣一絲不贅地耗盡才能入睡──如同陷入那片沙漠裡某處不為人知的流沙裡。
某一天,我在一處海灘坐到接近傍晚,覺得有些不舒服。有個衝完浪要離開的外國人注意到臉色蒼白的我,於是走來說了些什麼。我說我不懂日語,他便用英語問我是否要緊。
『你看起來糟透了,而且我想你有點中暑,』那個人說。『我就住這附近,不介意的說,可以到我那裡休息一下。』
因為如此,我認識了佐藤(さとう)夫婦——丈次(じょうじ)和空(そら)。丈次是個五十歲代、身材壯碩高大的美國人;而修長而黝黑的空看起來比他小上大約十歲左右,略顯削瘦卻結實的體態給人相當健康的印象。兩人有一個十一歲、叫作高司(たかし)的兒子。
雖說丈次是美國人,不過他卻因為入贅而有個道地的日本姓氏——佐藤;此外,為了更能融入日本這個國度,他把原本的名字George的發音對應到日語上,成了“丈次”。他原是派駐沖繩的美軍,在派駐期間認識了同樣喜歡沖浪等水上運動的空。在退役後,他決定來到沖繩定居,和空結婚。婚後兩人在沖繩經營一家民宿,不過夫婦兩人各有其它工作;丈次是潛水教練,而空則是補校的教師,加上兩人似乎都有些積蓄,所以實際上並不怎麼依賴民宿這方面的收入。
我從空的手中接過她拿來的一杯水,我咕嚕咕嚕地一下子就喝光了。她問是否還要一杯,我點了點頭。在我喝完第二杯水、稍微歇了口氣後,丈次問我是從哪裡來的。
「台灣。」我回答。
『你是來旅行的嗎?』丈次問。
「算是吧。」
『只有你一個人?』
「嗯。」
『這樣啊?』他點了點頭。『不過,你的神情太憔悴了,一點都不像是旅客哪!』
丈次轉過頭去和空說了一會的日語,然後空開口了。
『你看起來太虛弱了。我們覺得你不能繼續再一個人在外遊蕩。目前的你需要好好休息幾天。如果沒有地方待的話,我們可以留一間我們經營的民宿裡的房間給你。』我搖了搖頭,一是覺得麻煩了別人,二是我得盡量減少花費,不然這趟旅行沒辦法維持太久;而且我覺得這時我還沒辦法回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你不必擔心這些,就安心地留下來吧。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那就在我們的民宿幫點忙。在沖繩,有不少民宿裡的工作人員其實就是旅客的。他們以在民宿幫忙作為食宿的代價。』
「是嗎?」我說。而空點了點頭。我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答應留下。
那天晚上,我進浴室洗澡時才暸解為什麼佐藤夫婦那麼堅持要我留下來。我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原本就偏瘦的我變得更加瘦弱,瘦到連臉頰和眼窩都凹陷下來,而眼神顯得沒有什麼生氣,滿臉的鬍渣更顯得落魄無神;我的臉因為過度曝曬而變得黝黑。當我打開蓮蓬頭,流洩下來的溫水在我的身體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我才發覺,我的臉、上背部、手臂等處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曬傷了。雖說不太習慣,不過在夏天裡洗冷水澡倒也不是什麼難以適應的事。
當天晚上,空做了簡單而美味的晚餐——蕃茄拌炸馬鈴薯、可樂餅和義大利肉醬麵。那是到沖繩之後,第一頓我吃得像樣的一餐。由於非常疲累,所以吃過飯後不久我就睡著了。那一夜不知怎麼地,浪潮聲不斷地在耳際響著,卻像是從遙遠的夢境裡傳來的那樣,感覺很不真實,恍若幻境與現實的界線在那一剎那就毀壞了。兩個世界被粗暴地攪在一起,變得如泥淖般混濁不堪;而我正往那裡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海浪聲究竟是真實存在的,抑或是我的幻覺呢?”
“也許是在夜闌人靜的深夜裡,遠處海潮的聲音就顯得特別清楚吧。”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搞清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
在佐藤家過了兩、三天後,我和佐藤一家人一起出門,到他們的民宿去。佐藤家的民宿看起來相當簡陋。一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塊小小的招牌,上面的名字感覺不太符合民宿本身給人的印象,據聞是從某部不甚為人所知的漫畫裡看來的;另外,招牌懸掛在不怎麼起眼的角落,若沒有仔細看的話很容易被人忽略。從門口進去之後的空間是讓客人停放機車或者是腳踏車的地方,左側牆上的架子上擺放了一些雜物,而右側有個通往二樓的窄小樓梯。一上樓,映入眼簾的是櫃檯,而一旁的牆上貼滿了用立可拍拍下的照片,些許泛黃的照片上頭大都寫有隻字片語。雖說是櫃檯,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老舊的、木頭外框的玻璃櫥。在那裡頭放著一些像是零食、泡麵、還有小包洗衣粉之類的東西;櫥子旁擺放著一台看來也同樣是年代久遠的冰箱,上頭貼著放在裡面的、飲料的價目表。玻璃櫥上方放著一個木盒子,讓想買東西的客人自行投錢。更往裡面走去,則看得到流理台、一台簡單的瓦斯爐、和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工作人員的留守室。從櫃檯看出去的右前方是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小型客廳。客廳裡有一台電視和一張和式茶几,另一側的幾個小櫃子裡放著陳舊發黃的漫畫書。櫃子上面放了一把斷了兩根絃、斑駁老舊的吉他。三樓是供人住宿的幾個房間、兩間浴室和收放被子的壁櫥;最上面的天台是晾衣的場所,一旁有兩台洗衣機可以自由使用。
民宿裡有兩個工作人員——大原武彦(おおはら たけひこ)和若林雪(わかばやし ゆき)。他們是來到沖繩自助旅行、年約二十出頭的一對來自東京的戀人。他們兩人從北海道出發,至今轉眼已是兩年,而沖繩是他們的最後一站。由於他們兩人都會一些英文,所以我們在溝通上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在民宿,不諳日語的我大都負責幫忙打掃民宿和把客人用過的被子折好,疊回擺放被子的壁櫥裡去。採買和接待都由大原和若林兩人負責。
來到這裡投宿的人,大都以日本國內的背包客、要不就是晚上在附近酒吧廝混太晚或喝醉的外國人居多。儘管有時後者的行為舉止會令人感到有些麻煩,但在沖繩這麼一個民風純樸的地方,通常不至於引起多大的不愉快。
民宿的工作並不繁重,加上丈次和空也會抽空來民宿幫忙,所以工作人員還是能夠保有不少的私人時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原會去接一點零工或是留在留守室裡上網、若林常坐在客廳裡練習沖繩的三線[2],偶而會教我一些生活上常會用到的日文單字;在丈次夫婦來到民宿的時候,大原和若林兩人會一起外出到其它地方遊玩。
『怎麼不出門走走?』有一天丈次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好像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沖繩有不少可以玩的地方,尤其正值盛夏。』他說。『我想你可以問問大原,或者問我和空也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搖了搖頭回答。「而是……」我思忖著該怎麼表達,卻只苦笑地能吐出“到哪裡都無法逃離一些事情的”這樣的一句話。
『嗯,』他頓了一下,然後拇指和食指扣著下巴,就那樣想了一下。『一直待在這裡而不出門走走也不是很好。有空就去海邊走走吧;就算發發呆也好、就像那時候碰到你那樣也好。沖繩四處都有海灘,去走一走也不至於會花上多少時間的。』
我只是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恍如我的軀體不再是我的那樣反常地矇混過去別人對我的關心。但是我終究在一個正值滿月的晴朗夏夜走到一處無人的海灘去,任憑思緒緩慢但失序地流動。我思索著,生命裡經歷過的幾次的死亡究竟是要帶給我什麼樣的訊息?我思索著,這些年來我暗自地試圖逃脫的是什麼?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我覺得也許這些年來我一直憎恨著F也說不一定。如果他沒有逃避,而是選擇了面對他的生命,也許有些事情的發展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我看著眼前的海,想像看起來依舊是十八歲模樣的F正站在那裡——就那裡用他因死亡而變得無比深沉的瞳孔注視著我、聆聽著我的每一字、每一句。我很想對F說我其實很羡慕他,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當我看著他和“她”兩人在一起的模樣,還有那些只屬於他們之間的話題時,我就明白從今以後我就被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了。我嫉妒F,他的死也把“她”給帶走了──她的心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恨F,如果他沒有逃離、沒有打電話給我、沒有意外死去,也許我們各自都會過得很好──我不必為沒能阻止F的死而感到歉疚、不會遭遇高中畢業時“她”的哭泣和離去、不會選擇離開台北、不會和後來的人相識──所有一切像是在F死去的那一刻就開始不斷地出錯。在我、他、和“她”之間,他打從一開始就贏得漂亮!而我是那個輸得最徹底的人。F透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的、漠然的臉此時竟微笑了起來。我不禁苦笑,我竟很想走向他,給他一個擁抱作為對他生命的道別。
F、嘉伶、Hime,他們在死者的領域繼續活著,而哀河[3]把那裡和生者的世界切割開來。他們就在河的另一端,而每一次想起他們就像是一次眺望。然而,隨著如同河水奔流的時間經過,每一次的眺望便越發模糊。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忘懷。直到我將渡資交給卡戎[4]手上之前,只要望著心中的那條哀河,我想我都還會記得。
Hime曾經說過關於忘川的事。
『你聽過Lethe這個字嗎?』她問。我回答沒有,於是她開始為我解說。『在希臘神話中,冥府有五條主要的河川──哀河、悲河[5]、火河[6]、忘川[7]、恨河[8]。Lethe就是這五條河川當中的忘川。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只要喝下這條河流的水,飲用的人就會忘卻所有的記憶;所以,每個即將再次轉世的靈魂,都要喝下忘川水以遺忘前世。』她隨即又以一本名為《迷蝶誌》的書中的一篇《忘川》簡略地提了作者由蛇目蝶中、Lethe屬的白帶蔭蝶[9]所觀察到的愛情、歐羅巴與忘川之間的三角情結。
『雖然作者在書裡提到了在現實世界中實實在在地被人們以Lethe稱呼的東西;不過他卻沒有提到一條就存在於真實世界的Lethe。』
「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我問。
『因為我很希望忘川真的存在。』她說。『儘管明知道那條Lethe並不真能讓人們喪失記憶,但我還是去了一次。那條現實世界裡的忘川就在阿拉斯加南方的卡特邁國家公園[10]裡、一處叫作萬煙谷[11]的地方。那裡只有明朗的天空、荒蕪的平原、峭壁和峽谷、和蜿蜒其中的、無比清澈的河水。那裡景色就像失憶般單純──有的只是遺世獨立的景色,卻也因此它才蘊藏了能夠令人暫時忘卻憂傷的壯麗。我在那裡掬了一口忘川的水喝──象徵性地遺忘所有不快樂的事情。』她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想起來還真是諷刺哪!現實性的忘川和象徵性的遺忘。』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條流經西班牙的加利西亞自治區和葡萄牙的利米亞川(River Limia)才是古羅馬人所認為的、神話中的忘川。但無論如何,那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若死後的世界真如同希臘神話所描述的那樣,那我想她一定會繼續找尋那條忘川吧──那條真正能讓人遺忘往事的河流。
但要遺忘談何容易。若是需喝下忘川水才能忘卻的事,怎可能說忘就忘呢?人生走到目前這地步像是把無數幅拼圖全部拆散而且全混在一起那樣再也無法拼湊出原來的模樣。但是面對這樣的窘況,我卻無法就這麼放棄它而轉頭離去──我突然驚覺,長久以來我故意忽略了F的死。我為了避免自己在F的死亡當中受傷而忽視了自己對F的那些情感──對他的羡慕、嫉妒、還有恨。當然,我很喜歡F,也感謝他在活著的時候曾對我這樣一個朋友的信任和關懷。想到這裡,我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了起來──我還沒好好地將更往深處的思緒那些整理並化成語言的形式。
“既然沒辦法忘記,那不如就好好地把它們整理起來,從中去瞭解當初忽略過的而在現在困惑著自己的每一個環節。”我這麼想。
從那時候我開始寫些什麼。每當從腦海中湧現出什麼時我伏案書寫,以文字推敲出它們應有的原本面貌,還有隱藏在它們之後的那些撼動我的思緒。剛開始,我試著以撰寫長篇小說那樣去整理並寫下那些已經發生的故事。可是,無論起頭時的情緒與感觸如何澎湃,最後總會覺得喪失了最初所感覺到的那股鮮明和感染力。最後我不得不放棄那樣連貫的書寫,改以片段且凌亂地記下每個重尋而得的殘破記憶與感觸。我──就拿著已經散亂不堪的記憶碎片試著組合出一則真實的故事(做著蒙太奇的苦工)。在把過期的記憶(是的,過期)重新拼湊起來之前,我想我不會真正瞭解過去所發生的(包括F和Hime的死)究竟試圖要讓我從中瞭解什麼。接下來的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我不斷地寫──只要一想到什麼,或是一有空的時候,我就不停地試著寫下和過去那些日子有關的事情,並且試著將那些重新拾回的片段放回它應有的位置上──我是那樣寫著自己的故事。大原和丈次曾經問我寫的是什麼。
「算是日記之類的東西吧。」我這麼回答。
有次在整理民宿的時候,我在雜物室裡面偶然發現幾本相簿。相簿裡的相片大都已經開始泛黃。相簿裡有不少照片是佐藤夫婦和一個男孩的,但是那個男孩並不是高司。後來我從大原的口中得知,那個男孩是佐藤夫婦因意外而早逝的長男。
『據說是一場海邊溺水的意外。』大原說。我專心地聽著大原敘述這場意外。
丈次的長子是在玩風浪板的時候,被突然湧起的海浪打落,然後被海底的暗流給捲走的;而那時候丈次正站在岸邊,就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突然從海面上消失,只剩下傾倒著帆的風浪板漂在海面上。丈次緊急地撥了一通電話給妻子後,便縱身跳進海裡去找孩子。時間分秒地流逝,如同他耗盡的體力,卻仍然無法找到孩子的蹤影。他心急焦慮地不肯放棄,直到後來到場的搜救人員把他拉上橡皮艇才恍惚地呆在坐在艇上痛哭失聲。之後的兩天,搜救沒有任何進展;直到展開搜救第三天的正午時分,才發現了卡在岩縫裡的孩子。那具早已冰冷僵硬、蒼白浮腫的軀體不再贅下一絲絲生命的痕跡。就這樣徹底地、連同那孩子的心跳、呼吸、還有黝黑卻稚嫩的臉龐上的笑,就在十一歲的夏天,瞥然地消失了。丈次夫妻倆為這件事情消沉了一、兩年的時間(聽說曾因為心理上的因素,兩人差點離婚),當中做過幾次心理治療。直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才漸漸地走出那件事所帶來的創傷。
『據說,高司和死去的哥哥是同一天生的。那死去的孩子聽說叫貴司[12]。』在一旁的若林說。
「同名嗎?」我問。若林搖搖頭。
她拿了紙筆寫下了“貴司”兩字。『只是發音一樣。』她說。
丈次從不曾對高司談起過去的悲劇,以及貴司的一切。也許是他們夫婦兩人都相信這孩子有著和哥哥相同的靈魂。高司到了差不多可以去海邊玩的年紀,丈次躊躇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帶著孩子回到讓他與妻子相識邂逅、卻也讓他失去貴司的海邊。
『不過,我想還是不要和丈次和空他們面前提起這件事比較好;而且最好也不要在高司面前說提起這件事。這件事我和若林都沒有對誰說過。』大原說。『再者,我也不知道,若是再次提起這件事情時,他們夫妻兩人的反應會是如何。而我一次也沒有聽他們談論過這件事。這件事情我們也是偶然之間才得知的,所以事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也不太清楚。』
在那不久之後,大原和若林即將離開沖繩。兩人打算在這裡結束他們歷時兩年多的旅程,回到東京去。丈次夫妻在他們兩人啟程回東京的前一天為他們辦了一場在海邊的送別會,民宿也因此休息一天。
「回東京之後,你們打算做什麼?」我問。
『會先在朋友家暫住,然後開始找工作和房子吧。』大原說。『等這兩件事情定下來之後,我和若林就會結婚。』
聽到他們兩人即將結婚的消息,在場所有的人都很高興地向他們兩人道賀。
「確定了婚禮的時間,請告訴我。我和空會去參加的。」丈次說。
『真的會來嗎?』大原回答。『真高興哪!我一定會告訴你們的,一旦婚禮的日期和地點決定了的話。』
吃過午飯後,我們在沙灘上聊了好一陣子。後來,丈次夫婦開始組裝他們帶過去的風浪板。『要試試看嗎?』丈次問我。我說OK,於是丈次開始指導我如何玩風浪板。風浪板比起想像中還難操作。帆比起想像中重上許多,站上板子後要維持平衡也相當不容易。在練習當中我不斷地跌到水裡。才一個小時我就已經精疲力盡地回到岸邊休息。
「好難哪!」我說。
『一開始都是這樣的。』丈次笑著回答。『身體挺直一點,注意兩手還要打直一些!』他看著對著正在玩風浪板的高司如此喊著。
「我知道啦!』高司不耐煩地大喊。
「我也要離開沖繩了。」我對丈次說。
『什麼時候離開這裡?』丈次問。
「大約在一星期後吧,」我說。「無論如何,都是該離開的時候了。簽證所允許停留的90天期限也差不多快到了,不離開也不行。」
『那覺得心情好了些了嗎?』他問。一臉疑惑的我不太瞭解他為什麼這麼問。他看了我的表情,於是接著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你一直都很悲傷。不過,由於你從來沒說過為什麼,所以我也不方便問你。』
我很驚訝。「你說的沒錯,的確是有些事情讓我感到悲傷,而我也因為那件事情而重新去思考一些發生在過去的事情。」我說。「不過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迷惑不已。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去釐清長久以來的困惑。」我說,今天的場合好像不適合談論這樣的事情;於是丈次就沒再繼續往下問了。
『後天一塊兒吃飯吧!如果到時候你還沒離開沖繩的話。』再開口時,丈次這麼說。『高司十二歲生日,也順便為你餞行。』
『嗯,好啊。』我在眼前灑滿落日餘暉的海面上看著三號帆旁的、高司的小小身影。
隔天,我和丈次兩人送大原和若林到沖繩的國內機場。若林在即將前往登機門的時候哭了起來。大原摟著她的肩膀安慰她。
『別哭了,若林。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對吧?』丈次說,而若林點了點頭。
「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們的照顧。」大原和若林兩人向丈次道謝,而丈次始終微笑著。「聽說後天你也要離開了?」大原問我,我點頭。「嗯,那就先祝你一路順風了。很高興能認識你。」他說完時伸出了他的手。我握了他的手,說我也很高興能夠認識他們,並且預祝他們新婚快樂。儘管和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對於他們的離開,我仍感到一點傷感。
我和丈次在機場大廳的玻璃帷幕那裡目送大原和若林搭的那班飛機離開。
兩天後,丈次一家人送我到機場。沖繩的國際機場比起國內線機場簡陋得多,於是我和他們走到兩天前才送走大原和若林的沖繩國內線機場,然後找了一家餐廳一起吃了一點東西等待登機。
『回台灣之後打算作什麼?』丈次問。
「還不曉得,」我說。「我想可能會先休息一陣子──只要經濟上還過得去的話。無論會待在台北、或者是在出發到其他地方旅行,我都覺得我必須把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事情好好地整理,才能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關於怎麼整理,我目前還沒辦法很清楚地告訴你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想或許可以把那些事情像是寫一則故事那樣整理下來吧。那也是這一陣子以來我一直在試著寫下的東西。我想,也許我能從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地得到一個……”說法”,讓自己能夠放下那些困惑──無論那會不會順利,總得試試看。」
『嗯。』丈次點頭。他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想要告訴你一些話。那些話是我在過去一段心理上很辛苦的日子裡所體悟到的──世上總有些無奈是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接受的事情。那些無奈,就算強大如愛都無法阻止它的來臨。當你知道你對那盡了你最大的努力──在事發當下的、你所能夠做的極限,你就該放手讓那一切成為過去。再怎麼難過、辛苦都要從那裡面恢復過來。你終究要面對你自己往後的生活──那是只有你才能為自己做的事,而且你也無法逃避。』他說完後嘆了一口氣。『但願你能夠早日得到心中的平靜。』接著他笑了。『我會不會說太多了?』
「不會。」我回答。「我會記得你所說的。」
『記得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空說。『如果一時想不起有誰,就想想我和丈次吧,好嗎?』
「我會的。」我說。入關登機時,我回頭看著站在外面的丈次一家人,揮了揮手向他們告別。
“記得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空的這句話在我走往登機門的路上不斷地在腦海裡廻響著。自“她”離開那時就決意不再哭泣的我,竟在此時不爭氣地潸然落淚。
[1] 厄內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 1899-1961)美國記者,但其小說家的身份更為人所知。其文風以簡潔著稱。著名作品《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於1953、1954獲得普立茲獎和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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