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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三章

《三》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我該怎樣對他講呢?

就說我一直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莫里斯梅特林克[1]《假如有一天他回來》




暑假似乎過得特別地慢,尤其是在台南這樣步調緩慢的城市裡,更是有一種慢到不像話的感覺。那年的天氣特別好,雨傘或者是雨衣這類的東西幾乎派不上用場。

簡直就像是檸檬水一樣清爽的天氣哪!我不禁這麼想,感覺不做些什麼似乎有點對不起這樣的好天氣。

從那時候開始,我固定在每隔一天,在下午五點三十分左右到操場慢跑三十分鐘,也在那個暑假裡,接了一個由孫伯介紹的、在咖啡廳打工的工作。咖啡廳的老闆是孫伯的學妹。雖說是學妹,不過她比孫伯年輕許多,是一個大約三十歲後半代左右的人(關於孫伯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始終令人費解)。她在畢業後去了美國拿了電機工程學碩士學位,然後在美國業界工作並且身居要職;但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放棄了高薪的工作,回到台灣,在台南這裡買了房子,自己開店。

對咖啡一竅不通的我,原本並沒有意願要接這個工作。

『這份工作只是要幫忙招呼客人、還有在她出門的時候幫她看一下店而已。這份工作不會要你煮咖啡的,她也不會讓不懂的人做咖啡給客人喝的。』孫伯接著說。『算是幫個忙吧,小子。你接這工作,那傢伙才可以跑來這裡和我鬥嘴聊天啊。』

在孫伯的極力勸說之下,最後我勉為其難地接了這份工作。

若以營利為出發點,這家咖啡廳怎麼樣都不像是可以倚靠著營業的收入而繼續經營下去;同樣地,老闆似乎對於賺錢與否並不特別在意。她所蒐集的、為數龐大的爵士樂唱片被一絲不苟地以歌手名字的開頭字母系統化地擺放在店裡面的開放式櫥櫃裡;另外,店裡也有書櫃,收藏著為數不少的文學藏書,宛如小型的圖書館。這麼樣的一個空間與其說是營業場所,倒不如說是可開放給他人窺看的一處自娛娛人的私人空間。開店的目的感覺上和鄉下地方的雜貨店一樣,只是因為正好自己有這麼樣的一個場所,在存放自己的蒐集之餘,還可以順便經營些什麼、抱持著玩票性質去這麼做而已。除了出去找孫伯聊天,她常做的便是在店裡依當天心情播放想聽的音樂,然後坐在一旁的角落看書——她最常讀的是納撒尼爾.霍桑[2]的《紅字》和太宰治[3]的《人間失格》,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如果沒有說明的話,或許其他客人會認為老闆也是來到這裡消費的其中一人也說不一定——除了有客人點了咖啡的時候,她才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從座位起身,到吧台製作客人點的東西。我想也許她是不怎麼需要請人來幫忙的,老闆不在店裡的時間基本上跟打烊沒有太大差異,差別只在客人仍然可以進來,自由地從CD的櫃子裡選想聽的唱片在店裡聽;從書櫃裡拿出想讀的書在店裡讀。我只是負責告知客人老闆不在、送上免費的水給來店的客人、記下老闆朋友的留言、和維持店內整潔之類的瑣事而已。請工讀生的目的似乎只是為了方便在想出門的時候可以不管店裡的事情隨時出門,並且不影響想來聽音樂、或是純粹來看書的客人而已。

我是從那時候開始聽爵士樂的,但也僅限於在店裡的時間。由於店裡隨時都播放著音樂,所以不可能不聽。因為並不會特別去看那些唱片的歌詞本,或者是封套、也不太會刻意從擺放CD的櫥櫃裡拿出其它的唱片播放(雖然是可以這樣做的)。所以那時候我對歌曲的旋律和歌手的聲音之外的東西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的印象。

所謂的傷口,也許在某些時刻,是一種隱性的東西。儘管認為已經痊癒了,但其實只是缺乏一種像是誘因之類的東西罷了。有種病症很像是我所要形容的——過敏。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一些以前的事情對我已經漸漸地沒有任何的影響了。不過,當我發現有一首歌讓我印象深刻的時候,我就明白事情並非如我所想的那樣。那首歌叫做《Ela é carioca》,意思是她是里約人,作者不詳。我想應該有不少人以翻唱的型式唱過這首歌吧。至於為何會對那首歌留下印象,我想是carioca這個字的緣故。從carioca想起F,然後再想起她。也許哪天會漸漸地只想到她(死去的人不該佔去太多的份量!),或者連她我都會忘記也說不定。有時候我會從櫃子找出有這首歌的那一張唱片來播放,是Adriana Calcanhoto[4]的專輯,一個相當陌生的名字。慵懶的歌聲有點像是另類的鎮魂曲,但這麼做,究竟只是緬懷F那麼單純,還是有關於她的成份存在?其實我也不怎麼清楚。每當我想起這個問題,無論我從什麼角度開始去思考,到頭來也不會有任何結論。在那不久後的某一天,我似乎有點瞭解如何讓自己避開這樣的情形。那一天也是我最後一次聽那首歌。

大學生活的第一個暑假就在跑步和打工裡、沒有一絲沉滯地度過。

我在新的學期當中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準確地說,我是在大二上學期剛開始的幾個星期後,去拜訪孫伯時認識她的。我不怎麼習慣她的中文名字。即便是她的中文名字和她的英文名字有著幾乎同樣的發音。可是我始終偏愛Cynthia這個英文名字的。她是雙修電機系的學生。那時候,我在兩堂課之間約一小時的空檔裡去拜訪孫伯;不湊巧地正好遇上那一學實習課的時間。我原本打算離開,但眼尖的孫伯從講台看見了站在實習室後門外的我。他對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先到辦公室裡去。進辦公室後,我從背包裡拿出帶在身上的一本書,坐在沙發上逕自讀著。大約二十分鐘後,實習課的講解告一段落,孫伯走回辦公室裡來,向我打了一聲招呼。

『小子,沒課呀?』

「嗯,正好空了一堂課出來。」我說。

『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想煮咖啡,那就順便請你喝新學期的第一杯咖啡,呵呵。』孫伯笑著說,而我點了點頭並且向他道謝。

孫伯一如往常地拿出虹吸壺煮咖啡。他一邊煮著一邊隨性地聊了些話題,同時說著他自己多年來煮咖啡的方法和訣竅,也稍微數落了咖啡廳老闆的手藝;而我只是笑了笑。畢竟知道他們兩個人喜歡數落對方的手藝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不知道聊了多久,一個宛如什麼可愛生物般靈動的短髮女孩小跑步進到辦公室裡來。

「孫先生,我們這組做好了。」那女孩說。

只見孫伯轉身對女孩說。『今天還蠻快的嘛!』

「那當然,因為有我嘛,呵呵!」女孩說。

『好啦,我去檢查看看。』孫伯回答。孫伯起身和女孩出了辦公室,到了隔壁去。沒多久,他們兩人走回到辦公室門口。女孩跟在孫伯後面走進來。

『咦?做完了實驗,妳可以走啦。古靈精怪地,還想幹嘛?』

「嘻!我之前進來的時候就有看到啦。」她指了指虹吸壺。「而且幹嘛趕人家走呀?人家這時候也沒地方去啊。我也要喝咖啡。」

『很不湊巧,我只煮了兩杯的份量。』

「啊……好小氣喔!」她嘟著嘴說。

我想在其他人的眼裡,他們應該像是一對祖孫吧。一個是任性要求的孫女,另一個是拿孫女一點辦法也沒有的祖父。孫伯端來煮好的咖啡。我把我的咖啡遞給了那個女孩。

「我這杯給妳喝吧。」她盯著我看,似乎沒有聽清楚我剛剛說的話,顯得有些疑惑的樣子。「我說,我的這一杯咖啡就給妳喝吧。」我重複一次。

『我是不是見過你啊?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她說。

「聽起來像是電影裡、老掉牙的搭訕台詞。」

『我是說正經的,我好像真的在哪裡看過你。』她的眼睛像小孩子看著櫥窗裡的洋娃娃那般盯著我看。

「我想是妳想太多了。因為我沒見過妳啊,沒有任何印象——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一面說著,一面把咖啡遞給了她。而她順手接了過去,以理所當然的姿態。

『嗯,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嘛。兩者並不為充分條件且不互為必然關係。你沒看過我並不表示我就沒看過你。』

「嗯,就邏輯上而言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好像很多人習慣用類似的說法,試圖用不互為必然關係的事情反過來說服別人。」

『對啊,那很狡猾喔。雖然是個很笨拙的方法,不過由於大家都這麼說,所以有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被說服了喔。』

「應該吧,不過我覺得那只是一種說話的習慣而已。」

『啊!我想起來了!』她大叫。『你有修電子學,對吧?你都坐在後門的那個角落。

「嗯,好像是吧。」我想了想。「看來妳上課不怎麼專心,居然會注意到那個三不管地帶。」

『下課站起身拿背包的時候就可以看到你啊,在所有人還在整理書包時,卻有個人每次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準備走出教室,那感覺不是特別顯眼嗎?而且在學期初,上課時也只是交代一些事情、或者作一點複習而已。這類例行性的東西不太需要特別注意,自然而然地就會知道了呀。又不是什麼像是installation art(裝置藝術)、或者是semiotics(符號學)那樣艱澀難懂的東西。』她喝了一口咖啡。『對了,我叫辛娣雅,英文名字是Cynthia很好記對吧?』

「的確,我也這麼覺得。」我說。

我們坐著聊了一會,然後聽著孫伯說著一些以前實驗課裡發生的趣事。下課鐘響起,我起身告別,要去趕下一堂課。

『等一下,我也要走了。一起走吧?』女孩說。我點了點頭。

「那麼孫伯,我去上課了。」孫伯作了手勢,示意我們快去。走出系館,我們走不同的方向。

『喂!下次遇見的時候,記得打聲招呼喔。』她說。我看著小跑步跑向另外一個方向的她騎上腳踏車離開。這個女孩子身上似乎有點什麼奇妙的特質,讓我不得不對她產生一點好感。

平淡無奇的幾個星期過去,期間沒有發生什麼足以讓人留下印象的事情,時間的經過相對地如同快曬乾的泥濘那樣緩慢了許多。直到一次電子學的中場休息,我離開教室到走廊上透透氣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了Cynthia

『嗨!還記得我嗎?』她問。

「嗯,記得呀。」

『我的名字是?』她微微地揚起眉頭問。

「嗯……好,我放棄。」我聳了聳肩。

『辛娣雅,Cynthia。想起來沒?』

「想起來了。」

『為什麼每次來上課,都看見你坐在教室後面,右邊靠門的角落?感覺像是在耍孤僻。』

「應該沒為什麼吧,只是習慣而已。」

『是嗎?』她皺起眉頭說。『真是怪人一枚。』

十分鐘後,上課鐘響。我回到教室,卻看見隔壁原本空著的座位,現在坐著Cynthia。教授回到教室,繼續順著目前投放的投影片內容講課。過了十幾分鐘後,旁邊傳來刺耳的聲音,像是一把不夠銳利的鈍刀,硬生生地撕扯開了沉悶的、單調的空氣,打斷了教授講課。我沿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Cynthia正拉著桌椅向我這邊靠過來。

『老師,對不起。』她在教授回頭看著她的時候,馬上道歉。教授似乎脾氣不錯,只是轉過身,繼續上課。又過了一會,我感覺到有隻手指點了點我的手臂。『喂,你都不做筆記的啊?』她輕聲說。我翻看了一下課本。

「這些東西,課本上應該都有吧,所以好像沒有做筆記的必要。」我也輕聲地回答。

『我沒買課本,所以得做筆記。』她又點了點我的手臂,然後把筆記本遞了過來。『幫我寫一下。』

「喔,可以啊。不過妳要記下哪類東西?」

她瞇起眼睛往黑板的方向看了看。『沒辦法了,你覺得是重點的就寫吧。』

「喔。」

下課後,我把筆記本還給她。她翻了一下。『雖然寫得有些潦草,不過記下的東西還蠻重要的,謝啦!最後一節還有課?』

「嗯,還有。」

『我等一下會待在電腦教室,下課後一塊兒吃飯?』

「可以啊。那麼,下課後我去電腦教室找妳好了。」

『嗯。』

下一節課並不是什麼太有趣的課,加上是最後一節課,出席的人數不多;而在課堂上睡覺、打瞌睡的人也不在少數。教授在講台上自顧自地更換著投影片,給人一種像是在自言自語的錯覺。下課後,我依約去了一趟電腦教室,卻不見Cynthia的人影。我沿著走道一排一排找著,還是沒有看見她。我走回教室的入口,打算回去,卻被從外頭打開的門迎面打到額頭。我痛得雙手按著額頭,蹲在地上,只聽到一聲驚訝的低呼聲。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門後面。你沒事吧?』我聽見Cynthia緊張的聲音。我左手還是按著額頭,只是微微地揮了揮右手,表示沒有關係。

我們一起去了學校附近巷子裡的自助餐廳吃晚飯。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問了我。『我要你幫我寫筆記的時候,你怎麼問都沒問原因就答應了?』

我稍微地想了一下。「不需要問啊。」

『可以再多說一點嗎?為什麼不需要問的原因。』

「嗯,只是覺得這種事情不在於為什麼幫妳寫筆記,重點在於,我願不願意幫妳寫筆記。既然覺得願意,那麼原因對我而言,只大約是即使不知道也沒關係那樣的重要程度而已。反之,如果我不願意幫妳,那麼我想妳用什麼理由,大概都無法說服我。」

『還有呢?』

「嗯……我想妳並不是會刻意要別人幫妳的人吧,直覺上是這樣;雖然看來是像一般女孩子耍脾氣、撒嬌之類的。嗯……我想就是這樣子而已吧」

『嗯,這樣啊。』她頓了一下。『奇怪的解釋。想知道為什麼會要你幫我寫筆記嗎?』

「隨便,都可以啊。」

『真沒誠意的說法。』

「喔,我現在非常想知道噢!可以說說看嗎?」我換了一種講法。

『好一點了,真是孺子可教。因為我忘了帶眼鏡。』

「沒帶眼鏡?」

『其實我有近視,雖然度數不算很深,但是坐遠一點就看不清楚。由於我不怎麼喜歡戴眼鏡出門,所以上課都坐在前面。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我是很用功的人吧。總之,我原本以為,跑到後面去應該不至於看不出來投影片、還有黑板上寫的東西,沒想到還是不太行。原本以為你有抄筆記的,挪近一點可以抄些東西,結果好死不死,遇上一個不做筆記的傢伙,哈哈。』

「嗯,暸解。另外,我想妳沒戴眼鏡的時候比較好看。」

『是啊,我自己也這麼覺得。而且戴眼鏡有很多不方便。像是鏡片容易沾上指紋、戴那種大大耳機的時候耳朵會痛、戴久了鼻會覺得不舒服、偶爾要拿去調整鏡框啦,還是忘記帶了、掉了……等等,很多。』

「怎麼不戴隱形眼鏡?」我順著話題問。

『戴過啊,不過我的眼角膜已經被隱形眼鏡磨得太薄了,醫生說我不能再戴了。』

「聽起來挺嚴重的。那麼,為什麼要坐到後面?」我對於她後來跑到後面坐這件事情感到不解。

『因為感覺你很孤單喔。』

「我?很孤單?」我一臉狐疑。「想太多。」我說。

『雖然這樣說好像很嚴重,不過真的是這麼覺得呀。看你上課的時候沒有什麼話,下課的時間也不怎麼跟其他人互動。要嘛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覺,要嘛就是一個人在教室外的欄杆旁發呆。怎麼看都不像是這年紀的人該做的事。或者說,怎麼看你都沒有這年紀該有的舉動。你不覺得大學生就是該在上課和朋友交頭接耳,下課後就是嘻嘻哈哈地和朋友聊著你知道嗎?我之前在哪邊看到一個超漂亮的女孩子,或者是去聯誼的時候,我載的女生竟然是一隻恐龍;或者是哪門課的老師特別討厭、哪門通識是營養學分之類的話嗎?而你對這些事情卻是漠不關心似地。』

「也許吧。不過還是不怎麼暸解為什麼因為覺得我孤單,就跑到後面去。」

『因為我也是,』她一本正經地說。『在那堂課、那個教室裡。』

「為什麼?」

『因為我是雙修生啊,而且這是我在電機系的第一個學期。所以教室裡,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我可是一個也不認識哪!你是唯一一個我至少還見過面、說過一點話的人。在電機系的課堂裡,我可是相當孤單寂寞的喔。』

「一點也看不出來,妳太活潑了,大概沒有人會覺得妳孤單吧。」

她伸了伸舌頭,對我做了鬼臉。『就算我再怎麼活潑,一旦過了第一個學期,要和同學們混熟就會變得有些困難。』我問她為什麼。『因為在第一個學期過去以前,每個人都是新生啊!於是每個人都需要認識其它人,每個人在那時也比較容易和人攀談。因為每個人在那個時間和場合都有這樣的共識。』,她回答。聽她這麼說似乎也有點道理。

「我們走吧,我要回宿舍了。」我吃下最後一口炸得油膩的排骨,而她已經吃完了,正等著我。

『你住宿舍呀!?我還以為像你這樣性格的人一定會在外面租房子。』

「可能吧,儘管不怎麼喜歡,卻也不至於討厭到住不下去。不過怎麼樣都好啊——住宿舍也好,租房子也罷。而且我太窮了,住宿舍的負擔比較小。」

我們走到餐廳門口,然後我向她道別。

『說再見還太早,你應該是住在那邊的宿舍吧,電機系的男生好像都住那裡。』她的手指沿著門口前馬路的右手方向指了指,我點了點頭。

『我住在校區後門旁的那棟女生宿舍,就在你那兒附近而已。一塊兒回去吧。』

「可以啊,我沒有意見。」我聳了聳肩說。

『你說話還真是一點溫度也沒有哪,這點有點令人討厭哦!』

「這點我知道。我自己也有點討厭自己。」

『奇怪的說法。你果然是怪人一枚。』

從自助餐廳走出來感覺相當擁塞。原本就不怎麼寬闊的街道,加上兩旁看來隨意停放的車輛,還有從剩下的空間中穿梭的機車和腳踏車,讓行人顯得更加寸步難行。我們沿著街道兩旁、充滿了各種地面落差的騎樓走到街口處學校停車場的出入口,再走回宿舍;一走進校區,空曠的空間、還有晚風拂過樹梢的窸窣聲,使得擁擠喧鬧的感覺減少了許多,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從自助餐廳走回宿舍的距離其實並不怎麼遠,但是一路下來,卻從她的口中聽了不少關於她的事情——台中人、雙修工業管理和電機工程學位、參加熱音社、喜歡白巧克力、游泳、看電影、連續劇、討厭煙味、不喜歡看影片時被打擾……等等。

『你呢?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問。

「我到了。」我說。我並不想和誰談論關於自己的事情。

『好吧,那就bye囉。下次記得告訴我喔。』

「我一定會忘記的。」我回答。

『沒關係啊,到時候我一定會提醒你的。』

不過我從沒有回答她這方面的問題。關於逃避問題這方面,我常想,可能我有一種連我也沒有發覺到的莫名天份也說不定。

在那之後,在我們兩人都有選修的課堂裡,Cynthia常會坐在我旁邊的座位,只要是空著的話──當然,她會戴上她的眼鏡(戴著眼鏡的她其實也很好看)。如果下課的時間正好是午飯或者是晚飯時間的話,有時也會一起去吃飯,要不然就是在孫伯的辦公室裡會碰見她。在那時MSN Messenger、或者是Yahoo Messenger才剛出現而且還沒有太多人使用的年代,我們大都是在電機系的BBS上聊些有的沒的。Cynthia說她其實不怎麼喜歡上BBS;基本上,這樣的行為怎麼樣都不能算是有營養不過上BBS聊天有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練打字速度。她上BBS只為了這個。

「有時候,我真想把妳的腦袋打開來看看。」我說。「打字速度這東西我想不出來有這麼重要。」

『當然很重要。你想看看,如果明天就有一篇報告、還是作業要交,偏偏自己又是打字打得很慢的人,那鐵定完蛋的。』

「看起來像是曾經有過慘痛經驗的樣子。」

『你沒有這樣的經驗嗎?在隔天要交報告的時候,發覺怎麼打都很慢,怎麼打都趕不及打完。』

「沒有。」

『哼,真是幸福得令人嫉妒的傢伙。這種話和從漂亮女生的口中說出啊,我好醜哦!之類的話一樣,是會討人厭的。』

「要命!」我說。

『人們總是漠視自己所擁有的,渴望自己所沒有的。』

「嗯,我只是覺得這沒有如妳所想的那麼重要而己。」

『所以我就說了啊,人啊,就是不怎麼重視自已所擁有的;譬如,有句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這是什麼爛比喻?」

她的回答令人有些哭笑不得。『總之,就是我很羡慕你,然後羡慕的程度大約在妾不如偷左右。』

「聽起來還蠻糟糕的。」我苦笑。我還是無法理解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這一天,似乎誰做什麼都不太對勁。浩俊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或者說,以他的作風這樣才算正常?),像是才睡醒不久的他,穿著內衣、短褲、和俗稱小藍白的藍白橡膠拖鞋去上軍訓課。教官看到浩俊後,脫下靴子丟往浩俊的座位,把他給轟出課堂外;原本不太在寢室的耀雄一反往常地待在寢室裡頭,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玩著連線遊戲耗掉了一整天。而我則是在幫同學修理電腦、拆卸主機的時候時,為了接住從桌上滑落的外殼側蓋而被它不平整的銳利邊緣給割傷了右手手掌。鮮血乾脆地從傷口流出,在浩俊找到毛巾並壓住傷口之前便滴答滴答地將桌面染紅了一片。鈺智連忙騎上機車把我載到附近醫院的急診室去。經過簡單的消毒、止血和包紮之後,我回到寢室。請我幫忙修理電腦的同學還在寢室裡,看到我回來時似乎像是鬆了一口氣。我跟他說了一聲抱歉,說沒辦法幫他繼續修理。他點了點頭,問了傷口的狀況,向我道歉後,便帶著電腦到隔壁寢室請其他人修理了。

儘管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可是當時我並不怎麼覺得痛,只是對於右手不能碰水覺得有些不方便而已。我打了電話向咖啡廳老闆請假。老闆說了聲知道了,要我好好休息,一切等傷好了再說。隔天上課的時候,Cynthia看見我包紮著的右手。『怎麼了?』她問。我回答說被電腦主機的外殼割傷的。

『看起來還蠻嚴重的。還好吧?』

「我想應該還好。」我點了點頭。「雖然傷口有點深,不過還沒到要縫合傷口的地步。」

那一天午後正好有空堂時間,不知道怎麼地很想寫信給。我找了一間沒有人的教室打算開始寫信,但最後因為受傷的手變得不怎麼靈活、加上傷口傳來持續的、沉悶的痛而作罷。最後、我索性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傍晚醒來的時候,教室裡依舊空無一人,腦袋裡還殘留著做過夢的感覺,但是我對夢的內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我看著空白的信紙,有點出神。大致上,眼前的情況並沒有什麼特別令人不快的感覺。我只是看著信紙,然後習慣性地不斷用食指指尖確認鉛筆的筆尖是否鈍了。我想,我有很多話想寫下來告訴她。但是它們在我的腦海裡仍只是一片混沌,尚未成形。我還無法在腦海裡掌握這些想法,為它們找到適當的措辭來將之流暢地轉換成言語表達。

傷口仍舊悶痛著,像是右手被埋在夕陽色的餘燼下緩慢地燒灼著。看來應該是寫不出什麼來吧。我嘆了一口氣,收起了紙筆。

當天深夜,耀雄買了一箱啤酒,然後找了我和其他室友到宿舍的天台上喝酒。我想每個人都看得出來耀雄有什麼心事。

『抱歉,找你們來聽我吐苦水。』他主動說了讓他心事重重的原因。他說他因為右肩和右手腕的舊傷,再也沒辦法打羽球了。『其實,這樣也好。』靠在欄杆的他喝了一口啤酒。『反正進了大學才過了一年,這時候如果下定決心好好用功,可能還來得及吧。好好地學一個除了打球之外的一技之長,也許比起繼續打球,會好得多。』

「但是還是有些鬱悶,所以才找我們一起喝酒?」鈺智問。

耀雄點了點頭。『嗯,畢竟有些突然,多少會有不好的感覺。在這之前,我並沒有想過以後再也不能打球這件事情。雖然如此,但這一年來,我倒是有想過該繼續選擇打球,還是把心思放到課業上。雖然這樣的結果有些落寞,但神在我感到困惑的時候,已經替我做出決定了。』

他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不苟言笑的他露出笑容。那笑容雖然帶著些許無奈、落寞,但同時也有一種猶如從某種困惑中解脫的意味。

「你真的這麼想嗎?你不會怨恨這樣的神嗎?萬能的神竟莫名其妙地從你身邊拿走某個你所喜愛的東西?」浩俊問。

『不會。就連我的生命都是祂給的,祂只是從我這裡拿回原本就屬於祂的東西……』他頓了頓。『還有,神不是萬能的,萬能的是撒旦。神、是無所不能的。』

「哈哈!你還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虔誠教徒啊。」浩俊笑著說。「算我服了你。」他打開了啤酒的瓶蓋。「喝吧!喝吧!今天就為了從迷惑中被神解救的羔羊乾杯!」

啤酒流入喉嚨的咕嚕聲在台南寧靜的夜裡清晰地被聽見。對我而言,啤酒這樣的東西實在很難說得上好喝還是不好喝。我們四個人就待在天台上胡亂聊了些漫不著邊的話題。結果四個人都莫名其妙地在天台上睡了一夜。早上六點左右,最先醒來的浩俊將我們其他人搖醒。不過我們都沒有去上課的體力,到最後所有人都是鑽回被窩睡回籠覺。徹夜長聊的代價便是寢室的所有人都翹了一整天的課。

中午過後不久我醒來,其他人都不在寢室裡,大概是出去吃午飯吧。我的頭依舊殘留著昨天的暈眩和累積的疲憊,便索性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昨天的事情。其實耀雄右臂受傷以致於不能繼續打球,這怎麼樣聽都不可能是什麼好事,但我依舊訝異於耀雄本身面對這件事情、那種隨遇而安的態度。我起身坐到書桌前,重新動筆寫信給。我在信裡寫了耀雄右臂因受傷而不能夠再打球,然後四個人在天台上喝掛了的這件事情。我想人們只是在找尋一種可以說服自己的說法、或是理由這樣的一個東西,來讓自己接受那些已經發生、卻不怎麼能夠接受的事情。這麼樣的一個動作並不會對客觀上的事實造成什麼影響,人們卻似乎必須找到那麼一個答案,才能夠從受創的處境走出來。也許在很多時候,不是處境困住人,而是人困住了自己。這一部份我並沒有寫進信裡面,那東西只是一種人人都知道的瑣碎想法而已,寫上了只讓我覺得像是在無病呻吟一樣。從寫完信到外出到郵局寄信的那段時間裡,我連上了BBS看了一下班版上的訊息。Cynthia在一段時間後上了站,問我是不是沒有去上課。

『剛才上課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她傳來訊息。『你有來上課嗎?』我回答沒有,並且告訴她沒去上課的原因,還有感覺不太舒服。她問我吃過飯了沒,我說沒有,她只回了一句說會帶東西過來一起吃後就下線了。過了一會,她帶了便當到我的寢室來,但因為沒什麼食慾所以只稍微吃了一點而已。

「抱歉,」我說。「實在是吃不下了。讓妳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過不喝酒的人卻在昨天喝了一堆啤酒,還睡在天台上,實在是太亂來了。』她說。『你的臉色真是有夠差的,還有、你手上的傷還好吧?』

「嗯,還好。」我回答。

Cynthia吃完飯之後,她陪我去了一趟長榮路上的郵局寄信。寄完信後,回程的路上我們順道去找了孫伯聊了一會。當天的晚上我突然發起高燒,同時又因季節變換的過敏,長了蕁麻疹;在手被割傷的兩天後,我又被室友們送進急診室一趟,直到三天後的早晨醒來時才完全退燒,身上的疹子則是將近一個星期後才退去。

就在剛入冬的那幾天裡,真是誰做什麼都不對勁,而我就那麼莫名其妙地隨著它病了一場。



[1] 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比利時詩人、象徵主義劇作家、散文家。1911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美國小說作家。

[3] 太宰治(だざい おさむ, 1909-1948)日本小說家,本名津島修治。於1949年與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水自盡。

[4] Adriana Calcanhoto1965-)全名為Adriana da Cunha Calcanhoto。巴西歌手與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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