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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四章

《四》




將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時是件壞事。

奧斯汀[1]《傲慢與偏見》




出乎我意料之外地,Cynthia是一個比我想像中還要努力的人。儘管一般來說,寒假稱不算是很長的假期,但是仍長到足夠讓大部分的人產生回家的念頭,就連耀雄也回去馬來西亞一趟,可是她卻選擇留在學校。但真正令我訝異的是,她選擇先讀過一遍下學期的某些課程、選擇在唸書唸累了的時候跑到位於學生活動中心底下的練團室裡練吉他。

我曾問她為什麼這麼早就開始準備。

『不先看過,下學期開始的時候會很辛苦的。何況電機系的那些課程我沒有什麼基礎,對我來說其實還蠻吃力的。何況,待在家裡也只不過是鬼混而已。』她如此回答。

儘管那份努力是有那麼樣一個動機存在的,不過相對於我的得過且過,我還是對她的那份努力感到相當佩服,甚至是有些羨慕的。假使我對某些事情能夠頑固地維持一種毫不動搖的堅持,可能我會不那麼討厭我自己。

「大約就是偷不如偷不著那種程度。」我曾這麼學了她的語氣告訴她。

『那聽起來還蠻糟糕的。』她也模彷了我的回答。

那個寒假,我在咖啡廳老闆的指導下開始接觸咖啡這件事情。有一天晚上店裡沒有什麼人,老闆似乎看書也看到有些倦了,於是走到吧台前的espresso機器前打算做咖啡。

『對了,有沒興趣喝喝看我做的咖啡?』老闆開口問了我。『聽老孫說,你會到他的辦公室去喝他做的咖啡,對吧?』我點了點頭。

『那就嚐嚐我的手藝吧。』她說。『老孫總是覺得我的手藝糟糕透頂。』

「我想他只是說說罷了。」我笑著回答。「孫伯總像個孩子似的。」

老闆笑了笑、點了點頭。『也是啦。』

沒多久,落地窗外的街道開始落下雨滴,雨聲旋即清脆地響了起來。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的巷道變得更加冷清,咖啡廳內的溫度也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下降了一些。寒意悄悄地襲人而來,宛如躡手躡腳地溜過客廳的貓那樣。

『味道如何?』老闆問。我搖了搖頭,說我並不覺得我有任何給予評論的資格,但是很喜歡天冷的時候,雙手手掌貼著一杯裝滿了熱咖啡的馬克杯的那種感覺。老闆只是笑了笑,然後便轉身回到吧台清洗咖啡機了。

關於咖啡的味道,我似乎從來沒怎麼在意過,只是還記得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裡的那罐甜膩得顯得有些詭譎的咖啡(憑著對之後所喝過的罐裝咖啡的印象)。其實那罐咖啡本身並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不過每一次想起總是會覺得有些隱隱作痛,我突然對於那時候請她喝罐裝咖啡這件事情感到有點後悔,感覺那一天該被更小心地對待的。我想起了放在背包裡的、她寄來的信,於是我將它從背包拿出來,拿著老闆做的咖啡走到靠近角落的座位做了下來。我把它拆開。信封裡頭放了幾幀照片,還有一張有著熟悉字跡的信紙。我順著信紙上那一道緩步的文字行板細細地讀著。

給好久不見的你:

在不久前決定轉系了。之前從沒想過哪些是想做的事情。不過最近漸漸地有一種渴望想要把在腦子裡成形的那些感覺的景象用一種方法將它們具體化。由於它們大都是以畫面的概念在腦海中浮現。藝術學院裡的攝影也許是適合的吧。在這麼想之後沒多久就決定轉系。不過,在畢業之前,應該都沒辦法確定這樣的決定是否僅是一時衝動。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即使感到相當不安,但眼前的情況也只能這樣繼續往下走。

無論如何,面對著不熟悉的、攝影裡的詞彙與觀念、還有那種在異鄉生活的感覺有些辛苦,但這樣多少可以少去想起另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這是第一次轉到藝術學院後的第一份作業,老師要求所有的學生對著一座雕像練習相機的操作。手上握著沉甸甸的相機時的那種感覺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無關好壞,充其量只是事實陳述而已;然而,仍然想藉著什麼讓你知道,於是把一部份的相片寄給你。

這裡下了雪,儘管天氣寒冷且乾燥,讓人覺得不太舒服,但是下雪本身仍然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曾經躺在雪地上曬了一會冬天的陽光,很喜歡那樣的感覺。此外,有時樹木會裹上一層剔透的冰,乾枯的樹木在有生命之源之稱的水的擁抱下,有種潛寂的美。

希望你在台灣有個快樂的耶誕節。

讀完了她的信,我閉上眼睛,恍若出神地想著什麼。雖說是想,但是並沒有刻意把自己的思緒帶往什麼方向。面前的那杯咖啡漸漸傳來一股熟悉的咖啡香氣。我思忖著,究竟是何時開始習慣咖啡的味道呢?

是的,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習慣。

『在想些什麼嗎?』老闆問。

「嗯。」我點了點頭。「正好想起了一些事情。」

『和你手上的信有關?』她指了指我手上的信。

「嗯,也可以這樣說。」我想起了剛剛覺得後悔的事。我對老闆說。「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是不是可以請妳教我如何做咖啡呢?」

老闆微蹙眉頭地想了一會,笑著說。『嗯,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不過,怎麼會突然想要學做咖啡呢?』

我撒了謊。「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應該試試看。」我在想,哪天我和如果還能再碰面的話,應該多少要為畢業那天、草率地請她喝罐裝咖啡這件事做一點補償的。

當然,這是指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她的話。

『不過,對我而言,咖啡的口感是很主觀的。當然,這並不表示說做得難喝的咖啡、或者大部份的人覺得好喝的咖啡就不存在。只是過了一個門檻之後,就很難去絕對地評斷一杯咖啡是否好喝了,因為咖啡豆本身的性質不同,而且每個人的喜好也不盡相同。像我就做不出能讓老孫覺得好喝的咖啡。所以,我要你知道,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教你的。』

「嗯。我想我暸解。」我回答。

與咖啡相關的一些事物比起我預期中的還要繁瑣,像是咖啡豆各個品種及特性、烘培深度、研磨、各種不同器具的使用和清理方法、萃取時間,還有一些調配的方法……等等;不過老闆相當地有耐心,不厭其煩地講說並且回答我的疑問。老闆最喜歡的是espresso萃取方式的咖啡,也因此義式咖啡機成了我第一個操作的器具,從最基礎的espresso濃縮咖啡做起。我很快地習慣了煮咖啡這件事。基本上,那也是一種儀器的操作,不需要與人的對話。不過,操作這樣的儀器還是有它的難度。不熟練的我仍然得從錯誤中慢慢去調整。

有時候,老闆會試喝我做的咖啡,但她從不曾對那提出她的意見。她說我應該試著找出自己喜歡的味道。

『因為你得喝完你煮出來的咖啡,所以你一定會找到你自己喜歡的味道。』她如此說。『假如我跟你說了我的想法,也許你做出來的咖啡就會和我的一樣了。如果每個人煮出來的味道都一樣的話,那樣太無趣了。有時候喝到意料之外的口感也是一種樂趣。』她說煮咖啡比較像是藝術,而非工程。『藝術和工程之間的差異,就在於藝術本身的不可重製性。也因此,藝術充滿驚奇。』老闆如此解釋。『咖啡也是,有時候做出、或喝到出乎意料外的好喝咖啡也很令人興奮。』

這些的確很像對咖啡懷抱著狂熱的人所會說的話。

寒假開始的不久前,浩俊載我去了一趟監理所考機車駕照,然後在回家時把他的機車鑰匙留給了我。這節省了我往返於學校和咖啡店之間的時間。有時候我也會騎著機車到一些平常騎腳踏車比較難達的地方去,或者去熱音社的練團室看Cynthia練琴。雖然在寒、暑假期間,學生活動中心的鐵捲門都是關上的,所以理論上是進不去的;不過,人們在還擁有學生身份時,似乎都會有些神奇的能力,並且憑藉著那份能力找出潛入學生活動中心裡的路徑(像是嗅著獵物氣味、追尋其蹤跡的獵犬)。學生們從緊鄰著活動中心的廳堂,沿著迂迴的路線爬上爬下地繞進活動中心裡。我總記得走往廳堂頂樓的路上時會看見的一架破爛鋼琴、一些看來像是施工後所剩下的東西,還有通往練團室時總要跳過的、因為鐵捲門而被隔開的樓梯。Cynthia帶著我走過幾遍。

曾經去了幾次孫伯的辦公室,但都沒有人在。後來從老闆那裡得知,孫伯到葡萄牙旅行去了。

『孫伯到葡萄牙去了啊!?』Cynthia顯得相當訝異。

「是啊,我也是從我去打工的、咖啡廳的老闆那裡知道的。」

『去葡萄牙玩啊,好好喔……可是這樣我就不能去他那裡喝咖啡了說。』她噘著嘴說『咦?你剛剛說你在咖啡廳打工嗎?』

我點了點頭。「是孫伯介紹的。」

『哪天應該去找你的。』她狡黠地笑著。『就去那裡讓你請客吧,嘿嘿嘿!』

「嗯,那我死也不會告訴妳咖啡廳在哪裡的。」

『小氣鬼!』她嘟著嘴說。

我顧盼了練團室一周,練團室小小的,很難想像如果所有的搖滾樂器都奮力響起的那種震耳欲聾的音量。不過此時只有Cynthia的民謠吉他正以適度的音量吟唱著。

『你會什麼樂器嗎?』她休息時輕啜了一口水後問我。

「嗯,嚴格來說,我什麼樂器也不會。」我說。「我只在小時候的音樂課裡玩過豎笛而已,更何況也早已經忘了怎麼吹了。」

『對哦,小時候好像大部份的人都有吹過豎笛呢。我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說。』她斜靠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說。『這麼說來,其實所有人都至少會吹豎笛囉?』

「可能吧。不過那個怎麼樣都無所謂吧。」我頓了頓。「至少豎笛這種樂器對我來說並不是特別悅耳。我想那東西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吹奏的話,可能大都會被認為是一種噪音吧。」

『嗯,我也覺得豎笛特別地…………不酷。』

「雖然並不一定不存在這麼樣的一類人,不過並沒有聽過有人是吹奏豎笛的大師級人物,或者光靠吹豎笛就能夠維生的。」

『似乎真的像是你所說的那樣啊。』她嘆了一口氣,手上把玩著不知從哪裡被掉進來的落葉。『本來想,如果你會什麼樂器的話,看看你要不要加入我們的樂團。』

「哈,可惜我不會,不過純粹當個聽眾的話可能不會太難吧。」我回答。「如果人人都會彈奏,也只想演奏給別人聽的話,那就沒什麼聽眾了。這樣,演奏的人應該會覺得很無趣吧。」我說,雖然我對於自己不會任何樂器這件事感到有些遺憾,不過對於聽音樂倒是還蠻喜歡的。她點了點頭,然後問了我是否想學樂器,可以教我彈吉他。

「等哪天我突然想學吉他的時候再說吧。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是覺得當聽眾是比較好的。」我回答。因為這句話,她又自彈自唱了一首英文歌——Bread的《If》。

在我習慣了台南式的寒冷後的一個接近寒假尾聲的晚上,老闆開始教我做ristretto——一種特濃的義式咖啡。她做了一杯給我。我啜了一口,一股猛烈的氣味在口腔裡氾濫開來。我蹙緊眉頭,感覺舌頭像是麻痺了一樣。

「好強烈的口感啊。」我說。

『嗯,ristretto是只用少許水來萃取的咖啡。萃取出來的咖啡液大約在十幾毫克左右吧。』

「難怪。」我自言自語著。過了一會,當那股麻痺感漸漸消退的同時,舌頭上出現了一股酸澀和微些甘甜的回韻。

『感覺到後續的味道了嗎?』老闆問。我點了點頭。『基本上我並不是很喜歡ristretto;不過我想先苦後甘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但是它有著這句話所沒涵蓋到暴力成份。』她笑著說。在她才剛說完時,從咖啡廳走進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孫伯和Cynthia

『老孫!你從葡萄牙回來了啊?這趟如何?好玩嗎?』老闆招呼他們到吧台附近的座位坐下。

「妳怎麼也來了?」我問Cynthia

『從練團室出來時正好遇上孫伯啊,我就叫孫伯帶我來這裡一趟。就算你不告訴我,我還是有辦法知道,呵呵!』她露出驕傲的神情,比了一個V字手勢炫耀著她的勝利。

「小子,對女孩怎麼可以這麼小氣呢?只不過來這裡讓你請杯咖啡而已。」孫伯說。我開玩笑地回答說Cynthia應該會想辦法讓我請到破產吧。

『小子,你是不是喝了ristretto?』我點頭。我看見了老闆一臉毀了的表情,不過太晚了。『沒事挑杯虐人的咖啡給他喝幹嘛?簡直是浪費嘛!』孫伯對老闆說,看來有點生氣。

「沒有,是我請老闆教……」才說了一半,我又看見了老闆一臉“no……no……”的表情(像極了愛德華蒙克[2]的那幅《吶喊》)。只不過,說了一半的話也收不回來了。

『我的媽呀,你要學煮咖啡也要找對人哪!這傢伙教不了你正統的味道。下次來我的辦公室時,我教你怎麼做真正的咖啡。』孫伯開始發他的小孩子脾氣了,而Cynthia在一旁幫老闆說話,沒多久便讓孫伯收起他的脾氣。

『孫伯,告訴我們葡萄牙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吧。』Cynthia連忙把話題帶到孫伯的旅行上。每次談到旅行的事情,孫伯便會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說著。老闆和孫伯繼續聊著旅行的話題,而Cynthia走到我在的吧台這裡。

「妳還真是孫伯的剋星啊。」我湊近Cynthia的耳邊,輕輕地對她說。

『孫伯對年輕女孩子很難生氣的,他自己說的。』她在我耳邊回答。

從旅途中的景點、趣事、到忘記了偶然遇見的、令他稱讚不已的咖啡豆品牌名稱的遺憾──打開話匣子的孫伯說個不停,一直聊到十點左右才離開。老闆和我送Cynthia和孫伯到店外。只見孫伯戴著上面噴有神風兩個字的西瓜皮式的安全帽坐在Cynthia的機車後座,那整體的景象看起來有點滑稽。老闆和我看著他們兩人,看著看著便笑了出來。

『你們在笑什麼啊?』Cynthia紅著臉說。『我得載孫伯回去啦。』

「沒什麼。」老闆搖了搖頭。「小心騎車喔。」

他們兩人離開之後,我們開始清理準備打烊;不過大約二十分鐘後,Cynthia又一個人折回到咖啡廳來。原因只是要我請她喝杯咖啡而已。

『今天都跑到這裡來了,一定得讓你請一次。』她相當地堅持。

「多虧了她在一旁打圓場,我才沒被老孫唸個沒完。」老闆說。「好啦,何不請她試試你做的咖啡呢?」

於是我現學現賣,做了一杯的ristretto,遞給了Cynthia

「這是我今天新嚐到的味道。這種咖啡很強,慢慢喝。」我說。她接了過去,嚐了一口便皺了眉頭。

『天哪!感覺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頓的感覺。』Cynthia連咳了幾聲之後說。

「沒辦法,妳我積怨已深,只好以此報復。」我開玩笑地說。

『她的形容很特別。』老闆笑了笑。『不過或許也有其他人這麼覺得吧。我記得曾經在某一家咖啡店的menu上看過他們ristretto的中文譯名。他們把它叫做柯波拉的教父喔。』

「原來是God Father啊!難怪這麼嗆。」Cynthia說。

『對了,妳也喜歡喝咖啡嗎?』老闆問。

「嗯,我想還算喜歡吧。」

在剛開始和孫伯學習使用虹吸壺的不久後,新的學期就從室友們重新出現在寢室時悄悄展開。在學期剛開始沒多久的某個傍晚,Cynthia跑來宿舍找我。那天回到寢室時,我看見她坐在我的座位上用著我的電腦,似乎已經等了一段時間。

「咦,妳怎麼會在這裡?」我有點訝異。

『你好晚喔,我等你等了好久。』她從座位站起身來。

「嗯?」我用微蹙的眉頭表達著我的疑惑。接著便聽她說著她和其中一個室友之間的不愉快──導火線是一條髒毛巾。

『你能夠想像一條比陳年抹布還要髒的毛巾就掛在人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嗎?更可怕的是,看著我室友用那條黑不拉幾的鬼毛巾擦臉!她用完了毛巾後,有時候還會把那條什麼鬼的隨手放在別人的桌上!跟她講了好幾遍了,卻一點屁用也沒有,這根本就是慘絕人寰的虐待!我自認已經夠邋遢了,沒想到居然有人可以比我更邋遢的。我已經忍了她一學期了,我受不了啦!我要搬出宿舍!』她一臉不快的表情表現出她的極度不悅。

「所以?」

『找分母啊。』她說,然後指著我;而我指了指自己。

「找我……?」

『當分母啊!』

「什…………?」

這句話還真是乾脆地令人哭笑不得呀,我說;而她只是自顧自地笑著。

她說。『不要拒絕我噢,我只能找你了,因為我其他的朋友都已經找好住的地方了,他們都是在外面租房子。總不能教他們這時候退掉現在住的地方來跟我住吧?』

「可是我也已經付了這學期宿舍的住宿費了呀!」我回答。

『比起其他人要負擔的損失,你比他們低太多了。學校宿舍的住宿費和外面的房租或者是保證金之類的根本不能比啊,呵呵!』

我搖搖頭。「不太可能這時候叫我搬吧?總之,我不能答應妳。」

『好無情喔。』說著說著,她拿起了放在一旁、一只看來還蠻大的手提袋,慢慢地走到門外。她看起來提得相當勉強。看著這付景象,我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這時候鈺智開口了。

『喂!人家女孩子來找你,好歹幫人家拿一下行李啊。一點風度也沒有的人,我會極力唾棄他的。』耀雄和浩俊也轉過來,兩人一臉不屑地看著我——我似乎成了眾室友聯手圍剿的目標了。

OK,我去、我去。別再那樣看著我了。」我放下背包,隨手把鑰匙放在桌上,然後走出寢室。一走出門,我聽見背後門猛然關上、接著一聲喇叭鎖上鎖的聲音,然後一陣轟然的笑聲立刻就從關上的門後傳出。

『哈哈!娣雅,謝謝妳的珍珠奶茶啊!』鈺智大叫著。我敲著門,要他們開門。想當然爾,一切只是徒勞罷了。

「哈哈,這不關我的事啊,」門的另一邊傳出鈺智的聲音。「這是浩俊幫娣雅出的主意,我只是友情客串而已。你就去和人家去住吧,哈哈。這種求之不得的機會,就算要我們替你付房租也值得啊!我們夠義氣了吧!哈哈!」

我想,要叫他們開門是不可能了。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我就被室友好意地趕出宿舍,到外面租房子住了。一路上,她不時看著我的臉,似乎是想從我的表情揣測出什麼。

「看什麼?」我問她。

『總覺得你好像在生氣一樣。你是在生氣嗎?』她微仰著頭,看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我問。

「生氣也沒有用啊。而且如果真的擔心我生氣,那妳就不應該這麼做了,不是嗎?」我回答。她不發一語,像是被我的話給嚇到似的。「雖然有些覺得困擾,不過沒有妳想的那麼嚴重,差不多是像被一、兩隻蚊子叮那樣的程度。」我這麼說。她聽到之後呼了一口氣,有點像是做錯事情卻被免除處罰的孩子一樣。

『真不知道該說你脾氣好還是脾氣不好哪。』她說。

「都算。」我回答。

新住處是個兩房一廳的公寓單位,離學校有點距離,騎腳踏車大約要花上十五分鐘,但也因此是個相當安靜的地方。鵝黃色粉刷的牆壁、簡單的廚房和浴室給人相當舒適的印象。家具、家電、電話、廚具等物品一應俱全,但是房租比起預期的來說,意外地便宜。隔天中午的時候,我回到寢室拿了盥洗用品、幾件衣物、還有課本回去新的住處。其他的東西則在接下來的幾天一點一點地帶回去。

由於宿舍的床位還在,所以在上完當天最後一堂課之前的空堂,除了到孫伯的辦公室以外,有時候我會回到宿舍休息一下。從某個方面來說,住外面多少還是有些好處。例如——雖然不會無法忍受宿舍裡的那股氣味,但是能夠不聞到卻是相對來說較好的一件事;此外,像是可以自己下廚、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之類的也是。

有一天晚上,鈺智帶著一個女孩子到咖啡廳找我。那個女孩叫做雅怡。與其說她漂亮,我想,應該說她看起來清秀反倒比較貼切——她並不是以美麗來讓人留下印象的那類人,但是整體給人的感覺相當舒服。她上了一點令人感覺相當用心的高雅淡粧,穿著相當合襯的白色洋裝,禮貌地向我打了招呼。

『嗨!因為剛剛在附近逛,想起來你打工的咖啡廳就在附近,所以就過來了。』鈺智說。『對了,你和娣雅的進展如何啦?』我搖了搖頭,說他根本就搞錯了,我和Cynthia之間並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這種說法我聽多了。總之,無論你說的是真的或是假的,你和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她也蠻可愛的、又有個性,不把她你對得起自己嗎?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想盡辦法把她帶上床。』

真是危險的傢伙!我心裡這麼想。我指了指鈺智身旁的女孩。「是你女朋友吧?當著女朋友的面前說這樣的話,不擔心她生氣嗎?」

『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毫不在意地說。

他們兩人各點了一杯冰滴咖啡,喝完沒多久就打聲招呼離開。離開時,鈺智還拍了拍我的肩膀。

『加油點追娣雅。相信我,女人絕對是地球上最有趣的生物。』

「神經!」我回答;而他只是揚了揚眉頭。

『我等著哪天你帶著娣雅一起和我們來個double dating,我想那應該會很棒吧。』

儘管鈺智說的話從未發生過,但是後來雅怡卻是時常出現在我們這一群裡。聽說雅怡的家境富裕,有個就讀北部知名學府醫學系的姊姊,父親和叔叔都在知名企業裡身居要職。儘管有著這樣的背景,但是她身上並沒有刻版印象中、富家小姐的那種氣息;相反地,她相當地平易近人。另外,或許是住在同一棟宿舍的緣故,她和浩俊的女友也很快地就成為好友。

當然,以作為一個朋友來說,鈺智的確算是一個相當好的朋友;可是光是從他四處獵豔這點而言,怎麼也不能算是一個好情人。一方面我無法理解有著這樣性格的鈺智為什麼會選擇一個固定交往的對象,另一方面我覺得雅怡和鈺智交往對雅怡來說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甚至可能是悲劇性的。以鈺智的個性而言,他並不是那種會刻意隱瞞什麼的人,但對於雅怡是否知道鈺智這方面事情與否,我則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曾經有一次在天台和鈺智聊天的時候聊到了這方面的事情。

『她的確是個好女孩。』他這麼說。『或許比起和我交往來說,她和其他正常一點的人交往會好一些吧。』他看著我說。『我大概猜得出來你的想法。不過我想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種會為誰而改變的人,就像只會為自己的願望而墜落的流星那樣。』

「這點我的確很明白,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勸說你的打算。」我回答他。「只是正好聊到這個話題,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我聳了聳肩。「我只是覺得這樣的關係對她來說不太公平而已。」

『會說這樣的話,表示你還算是正常人吧。』他笑著說。『不過,這世界從來就不是公平的,也從來沒有公平過。那東西只是愚蠢人類理想化下的產物罷了。絕對的公平不可能存在,而相對的公平沒有意義。盲目地追求那東西,只是和推著滾石的薛西佛斯[3]一樣,只是徒勞而已。』他喝了一口啤酒。『更何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辦法說是誰的錯。』我聽著他說的話,一時之間也覺得沒有辦法對他所說的反駁什麼。

我問。「那她知道你和其它女人的事情嗎?」

『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如果她哪天問了我,我還是會老實地告訴她。我只是不會主動告訴她而已。』他笑了一聲。『這種事情就是這樣,絕對不能自己說出口。當然,這不表示女人在得知了在她之外還有其它女人就不會離你而去;而是說,一但是你自己說出口了,女人就算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行了。所以,除非雅怡問我,否則就沒有說的必要。總而言之,知不知道不是重點,我說的這些才是重點。』他自信滿滿地說,然後拍了拍我肩膀。『哪天你交了女朋友就會知道了。』

我們在無聲中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我莫名地從打開了太久的啤酒裡,嚐到了一絲像是當時ristretto那種剛入喉時、強烈的苦澀氣味。



[1] 奧斯汀(Jane Austen, 1775-18171)英國小說家,著名作品為《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

[2] 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 1863-1944)挪威象徵主義畫家、版畫複製家。表現主義的先驅。《吶喊》為其代表作。

[3] 薛西佛斯(Sisyphus)為希臘神話中,以狡猾機智著稱的角色。他因矇騙多位神祇被罰永無止境地推動一顆巨石。法國作家卡繆亦曾以此角色寫下一篇短文《Le Mythe de Sisyphus》(中文譯作薛西佛斯神話),旨在探討生命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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