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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Café] 第八章

《八》




你的良知在說什麼?──你要成為你自己。

弗德里希威廉尼采[1]《快樂的科學》




在那之後,儘管Cynthia看來好了許多,但仍多少顯得有點消沉。那個夏天結束之前,她常常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兀自出神;或者是坐在書桌前,嚐試著寫下些什麼。但是她的書寫似乎很不順利,書桌旁的垃圾筒經常是空了又滿。那樣的書寫究竟試圖記錄下什麼不得而知;然而,在我看來卻有點像是把手伸進無法透視的黑箱子裡去試圖捉摸出放在裡頭的東西,卻怎麼也無法得知它的模樣似的。

有一天,Cynthia像是想起了什麼懸宕已久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般地買了一台手搖式的碎紙機,然後斷然地把前所寫下的和所有嘉伶的照片都碎掉。她的那股決心果斷地像是連世界都可以放棄似的。

『是該狠心說再見的時候了。』她這麼說。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只是回答說若不這麼做,似乎就沒有辦法好好地面對往後的生活。她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下某種決定的關鍵時刻,而這是她唯一的選擇。我總覺得這些話在本質上就帶著一種令人難以直視的無奈。那時我在Cynthia的房間裡,裡頭因為只開了書桌前那一盞略顯昏黃的檯燈而感覺相當昏暗。我看著她坐在書桌前,一張張地把相片和紙張放進碎紙機裡碎成細細長長的紙屑。

學期開始之前,她去過幾次練團室,就像以前那樣——至少在我走到練團室的門前看著她時,我總會這麼覺得。然而她的生命裡有些什麼細微的東西已經在悄然之中,以不可逆的形態改變了。我走進練團室,暫時把剛剛的想法擺在一旁。

『因為你,我覺得我快要對咖啡上癮了。』她停下了撥弄琴絃的手指,笑著接過我遞給她的、冰透的冰滴咖啡。

快要就是還沒,聽起來沒什麼問題啊。」我說。

過去我曾過來練團室看熱音社一群人練習的狀況——敲敲打打的聲音震耳欲聾,什麼聲音都混在一起;老實說,我不並特別討厭那光景,而且也曾來看過不只一次;然而我更喜歡只有Cynthia在的練團室,純粹的吉他聲讓練團室變成和一般時不太一樣的地方。

夏天裡夾雜著樹葉窸窣的風聲,和著陽光的氣味從練團室附近的天井傳了進來。Cynthia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嗅到了那股怡人氣息。緊接地她呼了一口氣,然後把因溫差而結了一層水珠的咖啡紙杯凑近嘴邊。我看著她,那樣的畫面似乎有點似曾相識——有些人叫它déjà vu[2],但有人堅持déjà vécu才是比較準確的說法。但無論如何,那太模糊了,無法喚起似曾發生在過去的雷同光景。她注意到落在她身上的、我的視線。

『怎麼了?』她問。我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恰當的說法,於是只好搖搖頭,然後作罷。

一如每個新的學期開始時,各個社團都會舉辦一些期初活動。這次熱音社的期初社員大會,Cynthia自告奮勇地出了一個節目,自彈自唱了她在暑假時常練的一首英文歌。我曾在練團室裡聽她唱過幾次,但我始終不知道歌名,只是還記得它的旋律而已。

熬過了大二,大三相對地比較令人期待。整體來說,學分數並沒有比大二少,但是能選修不少自己比較喜歡的課程──除了電子學和電磁學之外,其它的學分大都是依我自己的喜好所選的、軟體方面的專業選修。但也因此,我和浩俊碰面的機會少了許多——他偏好通訊方面的課程。如果沒有邀約,那大概就只有電子學和電磁學這兩門課才碰得到面。Cynthia在這方面則沒有什麼組別上的好惡。若說她選課有沒有什麼標準,我想可能不外乎是老師人好不好,課好不好過這類的。反倒是我和不同系的耀雄變得較常碰面。在我去操場跑步時,偶而會遇見他。我們會一起跑上幾圈聊些什麼,然後腳程和體力都比我好上許多的他就會加快腳步跑完他預定中還沒跑完的圈數。如果跑完的時間相差不多,我們也會一起到附近一起吃飯。

開學沒多久,Cynthia和其他人悄悄地準備為我過生日。在我下課回家時,一行人就已經在熄了燈、點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的客廳裡了。這天,雅怡送了我一套摩卡壺。

『聽老闆說你正向她學煮咖啡,而我記得你好像沒有什麼做咖啡的器具。希望你會喜歡。』雅怡說。也因為如此,我開始請老闆教我怎麼用摩卡壺。

莫過了一個多月,我開始又收到寄來的信。雖說是信,但信封裡純粹只有相片而已。在那之後,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寄來相片——“從來不出現在相片裡,一直維持掌鏡人的身份。剛開始我還能以一點生活和課業上的小事件來回信,但那樣的話題始終無法維持太久。看著手裡的相片,我不知道我還能寫下什麼作為回信的內容——單方面的對話,只是自言自語罷了。我感覺我和的距離只有越來越遠而已(正如高中畢業時所說的)。這件彷彿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早在隨著父親調職而搬離就開始發酵,而F則扮演了催化的角色。從那個時間點開始,我們就勢必要漸行漸遠。相片持續地寄來大約兩個月,然後又像倏然折斷的筆尖那樣停了下來。某個星期五傍晚,我買了一個大相框,然後我在隔天清晨挑了一些相片,整理一下後放進那個大相框裡;而其它的相片則被收進相本裡。

『哇!這些照片拍得真有感覺哪!』我掛起相框時,Cynthia如此讚嘆。『你的朋友為什麼寄了這麼多照片給你啊?』她接著問。

「其實我也不明白。」我回答。「我想,或許她想說的都在照片裡吧。」

她一邊看著剛掛起來的相框,一邊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喂!對你而言,她應該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對吧?』

「咦?妳是在問我嗎?」

『當然哪!這裡也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

「嗯……對我而言,那個朋友的確是有著特別的意義的。不知道妳所指的特別是哪一方面,不過我和她就僅僅是朋友而已。」我回答。「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你的朋友是女孩子嗎?』

「嗯。」我點了點頭。

『是因為她,你才沒有交女友嗎?』

「我認為並不是這樣。鈺智也曾介紹過女孩子給我,而實際上我並不排斥介紹這麼一件事,只是他介紹的人我覺得合不來而已——簡單地說,就是性格上的調性相差太大了。」我說。「所以,我想我只是很單純地沒有碰到喜歡的人罷了。」

『聽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暸解你們之間的關係。』她說。

「嗯,」我停頓了一會,思索著適合的詞彙。「有時候我覺得現實地說,我和她之間可能連朋友都談不上。只是基於某個原因,我們才會一直維持著一定程度的聯繫。」

她只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頭,之後就不再說什麼。

「喝杯咖啡嗎?」我問。

『好哇。那你煮咖啡,我去做早餐吧。』在走出房間時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地轉身問我。『對了,這好像是第一次在家裡煮咖啡哦?』

「好像是的。」

清晨裡,咖啡的香氣從摩卡壺裡的鐵棒頂端潺潺地流出,瀰漫在微涼的空氣裡。我注視著鐵棒的頂端,直到流出顯得有些空洞的咖啡泡泡便熄了火。我把溫熱過的牛奶倒進奶泡器裡打出奶泡,然後把底層的牛奶注入溫熱過且已經倒入咖啡的杯子裡,然後再用湯匙把奶泡撥進杯裡。

『這個學期好像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悠閒過哪!』Cynthia津津有味地吃著(喀滋喀滋!)烤得脆脆的火腿起士三明治時這麼說。

「被妳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如此哪!」我咬了一口她做的三明治。「對了,這個真的很好吃。」

『那麼每天早上都這樣如何?你煮咖啡,然後我來做好吃的烤三明治。』

「這我就不奉陪了,妳要做就自己去做吧。咖啡壺可以借妳用。」

『唉呦,好無情噢!』

「這和無不無情沒有關係吧?每天早上起床時,我們都是急急忙忙地趕到學校去上課,對吧?」我說。「所以也根本沒時間這麼做。」我站起身,把杯子和小碟子拿到廚房的流理台。「像這時候,我就差不多要去打工了。」

咖啡廳的生意比起之前好上一點,我想是因為天氣轉涼的關係。今年的秋天似乎比起往常泠上許多。老闆變得不太去找孫伯了──她不太喜歡在天冷的時候出門。

『天氣轉涼的時候,我常會想起我在芝加哥讀碩士的日子。每次到了秋、冬的時候就覺得很痛苦。』老闆一面圍上格子紋的披肩,一面這麼說。『可是那時候又不能不出門,課還是得上——那裡的天氣冷得讓生活在亞熱帶的人總是直打哆嗦、位於地下室的窄小房間夏暖冬涼、住的地方的暖氣永遠不夠暖。』她補充說。『還有,路面也不會因為不想讓人滑倒而變得有憐憫心一些。那時候,我還因此認真地生氣過,而考慮過要轉學到西岸的學校去呢!』她感嘆地說,對於她如何能夠在美國待上那麼久,連她自己都感覺相當地不可思議。『但是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都是過去了之後才發覺自己原來可以熬過來的。』她說。『而且是在不知不覺當中,莫名其妙地就熬過來了。』

如鬼魂般潛行的風正撩動著外面的行道樹,於是樹梢傳來了合宜的喧嘩聲——一陣窸窣的低鳴。開著暖氣、煮著咖啡的店裡彷彿像蜷在庇護所的溫暖被窩裡的一場甜美睡夢,隔開了外面那股令人不耐且意境不明的寒冷。看著落地窗外拉緊衣領、行步匆忙的行人,恍若我正坐在溫暖的現實裡,窺看著無法傳來這一端、他人的無謂夢境。我試著用濾壓式咖啡壺做了一杯咖啡,一面猜想著濾壓式咖啡壺在傳到東方國度時卻變成紅茶沖泡壺的可能原因。

冬天緊挨著秋天的後腳跟,走進了它理應登場的時節。那個冬天,因為沒有的來信而顯得特別難熬;我寂寞地不得不寫點什麼給她,於是耶誕節前夕,我在一張耶誕卡上簡短地寫了些什麼。那股寂寞感竟像是隨著風透進了身體,思緒在它來襲時便紊亂地糾結,接著寂寞就開始從身體裡頭一點一滴地啃噬。我忽然發覺自己沒有一個能夠刻意去為之留下時間的對象——以一種不甚精確的描述來解釋。當然,這並不是指我無法找朋友一塊出去做些什麼以打發時間;但宿命性地說,我並不算是可以被歸類在會主動那麼做的人,並且同等的宿命性地無法透過那真正去消除些什麼。另一方面,也不是沒有想找的人——“在那時便是唯一的人選,只不過就現實面而言,怎麼樣都不可能那樣子做。

宿命

我把一切都歸咎於這兩個字,並且說服自己這樣會好過一點;至少可以避免如遷怒般怪罪某個實體上存在的什麼的,這樣子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隱藏自己的不快,並且沒有誰會因此感到困擾。

鈺智和雅怡在冬天時來了店裡三次。然而,第四次卻反常地,只有雅怡隻身一人而已。我覺得有點不尋常,便試探性地問了雅怡。

『我們吵架了』她微笑地回答我。『就在我們要來這裡之前。』

我應了一聲,點了點頭。「既然來了,那就喝點什麼吧。我請妳。」我說。我看著她莫約一、兩秒的時間,只見她身子微微地顫抖,然後有點勉強地擠出一點生硬的笑容。

『嗯。』她點了點頭。我問她想喝什麼。『摩卡,謝謝。』她回答。

我把咖啡端到雅怡所在的座位。在店裡唯一的一對客人離開後,我離開櫃臺到雅怡的座位去。「抱歉,」我說。「有其它客人在時,總是有點事情要忙。」她只是微微地搖了頭,表示並不介意。

「嗯,妳和鈺智怎麼會吵架呢?」我問她。

『嗯……』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用異常平靜的輕細聲音回答。『因為我發覺,他和其他女生睡過……』她接著說。『如果那是在和我一起之前的事,或者是在我發覺的時候,他不要那麼乾脆地承認,我想也許我還不會這樣認真地生氣。』她喝了一口咖啡後便微鎖著眉頭,幾乎不會讓人查覺的苦悶情緒就從那裡隱隱約約地上暈散開來。我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安慰她,只是聽著她簡短地說了吵架那時的情形。

『其實他從以前就是這樣,對吧?』她直接地問我。

她如同哀求般的探問頓時間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尋思不著合宜的答案來回應這個兩難的問題——偏向哪一方都不是。有時,沈默並不像如同人們所想的,是什麼曖昧不明的話語;反之,它的聲音再清楚也不過了。在聽到從她口中走漏的嘆息聲時,我驚覺自己的無言早就已經透露了答案。我從她的神情確信她已經暸解那股沈默的真實意涵——as clear as crystal[3]。我嘆了一口氣,心想也許雅怡知道了這也並不算什麼壞事,說不定因此她和鈺智兩人未來的關係會因而變得更加清楚也說不一定。於是我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也還不知道。目前還沒有時間可以好好地想一想這個問題。』她一邊說著,一邊像是微略出神地把視線投放在杯子內緣,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地拿著匙子在杯子裡慢慢地攪動,恍若正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去攫獲某個將會一閃即逝的念頭。『不過……』她的聲音就像從高處輕輕落下的羽毛,溫柔地把行進間的靜默如同讀完的書本小心翼翼地闔上。『或許最後還是會選擇繼續在一起吧。我是一個……嗯,該怎麼說呢?…………很笨又很固執的人吧。我不像我姊姊那麼聰明,可以輕易地在想法上轉個彎就避開許多不愉快的事情,然後就順利地再往下走。我只是一個腦袋不太靈光又保守的人而已,沒辦法考慮太多事情,所以只能做什麼都跟著傳統的腳步和不斷的堅持才能一路走過來。』

「懂得堅持是優點。而且我一直覺得妳很堅強,也許這和妳的堅持有關。」我說。「基本上,鈺智也和妳一樣,是個懂得堅持的人。不過,我認為他有著比誰都還要強大的意志力。他一旦決定、或者深信的事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改變的——誰、或者是什麼都沒辦法改變他的信念。那已經不是可以用堅強來形容。」我停頓了一下。「用我的說法,我會把那稱作強悍”——而那個是很有侵略性,甚至是毀滅性的東西。如果說那已經徧執得近乎病態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在說完後注視著她的臉。她的神情讓我開始後悔說了剛才說出口的那些話——她的瞳孔在頃刻間變得如同無底深井般空洞,簡直哀淒地像是活生生從黑白電影的畫面中走出來的角色,完全失去生命應有的鮮活色澤,僅由頹然乾枯的黑與白粗糙地刻劃出她的身形和輪廓而已。

「當然,」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麼來緩和剛才的話語。「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可信度和胡言亂語差不了多少。我並不真的暸解你們之間的狀況,總的來說也沒有對你們之間的事有任何置喙的立場。何況也很有可能你們在這件事情之後還會順順利利地繼續交往下去,未來的事沒人說得準。總之,也許現在先什麼都不要去想、先平靜下來會比較好。一切等能夠冷靜下來再去好好考慮吧。」

她嘆了一口氣,接著打起了一點精神點點頭。『謝謝你。總之,可以先不要讓其它人知道今天的事情嗎?』我點頭答應。我想這或許是當下唯一我能幫她做的事。不久後,店裡陸續來了一些客人,我離開座位回到吧檯做事。等我把店裡的事務處理到一個段落時,雅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離開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開始為在店裡和雅怡說的那些話感到有些懊悔;另一方面卻矛盾地回憶起鈺智說過的話。……只會為自己的願望而墜落的流星我想起了這一句。我不禁覺得自己並沒有對雅怡完整地說出自己真正看法的勇氣——她和鈺智之間怎麼想都不太可能會是happy ending。對於一個會說出那樣一句話的人,她還能期待他什麼?儘管鈺智是我的朋友,而且以朋友這樣的關係,他也扮演得極為出色;然而,坦率地說,無論怎麼樣去思考,我都覺得雅怡應該要和其它正常一點的人交往才會幸福。

然而,有誰可以有權力為別人定義他們的幸福?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我不禁搖頭苦笑。

過了一、兩個星期後,鈺智和雅怡又開始成對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儘管大致上可以猜測出雅怡的決定為何,但兩人一同出現讓我更確定我先前的預料。我識趣地佯作不知,也不再多問雅怡這方面的事情,而她和鈺智之間也在人前表現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沒有人有干涉的立場;但是我擔心,這樣的和平是否只是風雨前的寧靜——一種假象而已。儘管那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但看著他們似乎正在消耗著什麼似地相處著就足以讓我膽顫心驚。每當我回想起那些場合,我都不禁地想大聲質問他們。你們怎麼能如此揮霍地就把那些無比珍貴的情感給浪費掉呢?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在一段關係中有一方選擇冒險,其實說不上誰對誰錯。

同一個冬天,我出了車禍。那時候鈺智、雅怡和浩俊到我住的地方找我一起到外面吃晚飯,我們兩輛機車在行經一處十字路口時,據說是因為搶黃燈,載著我的、浩俊的機車被一輛小客車攔腰撞上。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事後,我完全記不起來發生的細節,只隱約記得我從機車後座摔了出去,左腳踝的痛讓我感到難以呼吸。醒來的時候,Cynthia坐在椅子上,看來相當疲憊地趴睡在我的病床右手側的些許空間。我坐起身,我感覺到一陣暈眩噁心,即便是躺在病床仍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還有從左腳踝和右肩傳來的疼痛也讓我覺得相當不舒服。

『啊!』我的動作驚醒了正在病床旁趴睡著的Cynthia。只聽見她驚呼。『太好了!你終於醒了!』而浩俊在下課後來到醫院,看我醒來後,他鬆了一口氣。『靠!老兄,你終於醒了!。』他的口氣有點慌亂,卻帶著點放下心頭重負的口吻。醒來當天,醫師做了一些檢查,然後我就出院回家,休息了大約一個星期。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大都和Cynthia一起出門,讓她載我到學校去;浩俊在空堂的時間也會打電話問我是否需要幫忙載我到學校去。總之,以我腳傷的情況,是沒辦法騎腳踏車到學校去的。如果下一堂有課,我就慢慢地走到下一堂課的教室去。於是遲到變得難以避免,不過大部份的老師也都夠諒解。因為腳傷的關係,長期維持下來的跑步習慣也在此時中斷了。

時間的流動像是被一雙名為忙碌的手撥動而變快了許多。轉眼間,一個學期過去、另一個學期緊接在一次短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假期後開始。一切快得像是一旦我忘了回想,就會誤以為這段時間被晾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然後就一點一點地風化,最後消失。

那一年的四月十一日,學校因為檢調單位進入學生宿舍搜索學生電腦內的非法檔案而弄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學生的情緒被激起、發起靜坐、聲援活動;而網路上充斥著撻伐檢調、宣稱MP3合法的言論、還有一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批評,弄到整件事情像是學運一般。搜查當天,據說人還在課堂裡上課的浩俊,接到了當時留在宿舍的朋友的電話,馬上衝出教室跑回宿舍。那一天沒課而待在家裡的我接到了浩俊的電話。他慌慌張張地問了一句在家嗎?我回答有,只聽到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馬上過去!,電話就掛斷了。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後,門鈴響了。打開門,只見氣喘噓噓的浩俊還有兩個男生站在門外,地上擺了好幾台電腦和幾顆硬碟。浩俊見了我就大喊。『靠!我跟你講!你一定不會相信的!這麼狗屎的事情,今天居然被我給遇到了,媽的!』或許是聽見浩俊的聲音,Cynthia也從房間出來。

『天啊!怎麼這麼多台電腦?這是怎麼回事啊?』Cynthia問。我讓他們先進來。浩俊和其他兩個男生進到客廳,然後把拿來的電腦主機和硬碟,集中放到客廳的角落。

Cynthia,我跟妳說。妳知道嗎?今天檢察官和警察居然跑到宿舍搜電腦找非法軟體!』

「什麼!?」Cythian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在上課的時候接到那時候在宿舍的朋友的電話。那時候哪還管它上課不上課,我馬上跑出教室從系館衝回宿舍去啦!回到宿舍,又聽到說他們有搜索票,不能藏在宿舍裡。才在頭痛到底有哪裡可以藏,馬上又接到我女朋友的電話,要我幫忙她和她室友搬電腦,差點沒被操死。』他說到這裡,咳了一下,問有沒有水可以喝。我各倒了一杯水給他們。只見浩俊一口氣就把水給喝完了。『媽的!還好你在家!要不然還真不知道可以把電腦藏到哪裡去。』Cynthia在聽完浩俊的這句話後笑了出來。『很扯對吧?超驚險的。剛接到電話我還以為是開玩笑的。』他自己也笑了。『整個宿舍搞得像是打仗一樣混亂。』

他們繼續說了一點搜索宿舍的事情,大約待了十幾分鐘後就離開了。

這次的事件,也牽扯到一、兩個系上的學弟;而因為被警方查扣的電腦中存有大量有版權的MP3檔案,因而IFPI對被查扣電腦的幾個學生提出告訴。但是後來在IFPI要求下,被告的學生以登報道歉達成和解。浩俊的電腦一直留到那時候才帶回宿舍。在他把電腦帶回去之前,他很耐得住性子地用系館的電腦教室裡的電腦做要交的作業。

生活漸漸地恢復到往常的步調。直至學期結束前,沒再橫生枝節。暑假時,我們一行人出遊往南走,打算一路玩到台東去;但是在墾丁的那個晚上我卻和鈺智大吵了一架。那一晚天氣很不錯,我們一行人離開稍嫌悶熱的民宿,買了一點吃的到海邊去透透氣。在生了火之後一會,來了一群似乎也是大學生的女生。她們看來對生火很沒輒的樣子,一直沒辦法順利地生起火來。過了不久後,從那群女生裡來了一位面容姣好、紮著馬尾、穿著粉紅色T恤和牛仔褲的女生問我們是否能幫她們生火,鈺智自告奮勇地答應了。他和耀雄一起過去幫忙。生完火之後,耀雄回來,而鈺智繼續留在那裡,調情般地逗得女孩們開懷大笑;但是從那裡傳來的話語和笑聲在我們的耳裡卻成了一種尷尬。在那之後雅怡變得很安靜。除了幾次出聲回話之外,她幾乎是默不出聲的。過了一陣子,所有的人都沈默了下來,只是默默地吃著東西而已。鈺智忍受不了這股沈默,先出了聲。

『你們怎麼了啊?幹嘛都悶不吭聲的?』他問。但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什麼話也接不上。每個人自顧自地烤著食物,慢慢地吃著。後來浩俊帶著他的女友離開,說是要沿著海灘散散步;而那一群請我們幫忙生火的女生,也在來了幾輛大聲播著音樂的車子後起身離去。離開之前,那位穿著粉紅色T恤的女孩走來和鈺智聊了幾句,然後鈺智陪著女孩走往車子的方向,送她上車。

「你對那女孩有興趣嗎?」雅怡在鈺智回來的時候開口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是啊!』鈺智的回答讓在場的其它人都啞口無言。他大笑,然後接著說。『那個妞又辣又敢玩,是男人的怎麼可能白白放過呢?』

「你要這麼做,我也管不了,」雅怡說。「但你非得當著我和你的朋友面前這麼做嗎?」

『這就是我啊!我從不是一個做作的人。』鈺智回答。『我不會刻意去遷就誰。這妳也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妳要不就接受這個我,要不就離開。期待我改變是沒用的——我不會為誰而改變,就連妳也不能!這點妳一直很清楚,不是嗎?』

「不!我不清楚!」雅怡對著鈺智大吼。「你為什麼不能就只有我一個人?」

『我說過了,男人都是奉行機會主義的生物!』鈺智一臉不耐地說。

聽著他們兩人的爭論,我漸漸對鈺智完全不考慮他人感受這件事感到極端厭惡。怒不可遏的我,在慍怒和失望下一把抓住了鈺智的領口,咆哮般地對著他說。「你他媽的給我活得像個人一些!說什麼要不就接受這樣的你、要不就離開!你根本就知道雅怡離不開你吧!你根本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對她予取予求吧!」

『但我沒有不讓她離開吧?』他冷冷地說。『而且,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對吧?』

面對他所說的,我竟然無法反駁。我慢慢地鬆開抓住鈺智領口的手,感覺自己像是沒來由地動怒的人一樣難堪;但我的怒氣卻無法消退。然而,到最後我也只能如同洩了氣的氣球一樣,頹然地坐在地上。後來,我站起身走離海灘——這裡成了一處我渴望逃離的地方。我是一隻喪家之犬。

『男人都是機會主義者!我是!而你也是!這點你也和我一樣清楚!』鈺智在我身後大喊。

「放心好了,我不是你!」我回答。

Cynthia追了上來,問我要走去哪裡。我說哪裡都好,只要不留在這裡都可以。隨後,雅怡也追了過來。她連忙道歉,說她不應該在這場合和鈺智吵架。我搖了搖頭,隨即對她說,她沒有錯,那不是她的問題。

「事實是,我對自己感到生氣。」我沮喪地說。「我討厭自己沒有道德上的勇氣。我討厭自己不能夠把自己真實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對別人據實以告、或是真誠地說出自己看不下去的一些事情。我討厭自己總是冷眼旁觀,我也同樣矛盾地為自己在冷眼旁觀的同時,內心卻發出不滿的聲音而感到氣憤不已。我也討厭此時我明知道發了聲也於事無補,甚至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卻仍然執意這麼做。而我最討厭的是、我覺得我把一些不屬於這件事的憤怒也發洩在這件事情上。」一股揮之不去的不快感讓我感到一陣噁心,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疼。我靠在Cynthia的機車座墊,雙手按著額頭兩側。「是我應該說對不起。」我向Cynthia提出借機車的要求。我說我打算回台南去,而我會請耀雄載她。

『就算要走也等到明天再走啊!這時候這麼暗了,騎車很危險的。』Cynthia一臉擔心地說。『今晚先好好地睡一覺吧。如果真的還是想回去的話,明天再走也不遲。』雅怡也附和她的話,於是我只有答應她們。

『謝謝你開口為我說話。』雅怡在我要回民宿時微笑地對我說。看在我的眼裡,那笑容率真地教人心疼。

我躺在床上,頭痛慢慢地消褪。但是當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無法真正熟睡。隔天我起得很早,而想回台南的念頭並沒有隨著一晚過去而打消。我不想再和鈺智打照面,於是我在醒來後就前去雅怡和Cynthia兩人的房間,打算和Cynthia拿機車鑰匙。我先是敲了敲她們的房門,但沒有反應;於是我用手機播打Cynthia的號碼,請她開門。不消幾秒的時間,房門開了。Cynthia從門後探出頭來,一付睡眼惺忪的模樣。在我開口之前,她比了比手勢,要我輕聲說話。『別吵醒了雅怡。她好像才入睡沒多久。』她說。

我對她說明來意。

『嗯,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這樣好嗎?」我問。

『嗯,我想,』她瞇著眼,試著從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裡,如同擠著快用完的牙膏那樣擠出想說的話。『就算和其它人繼續行程,尷尬可能還是難免吧。而且,我和你一起回去的話,說不定會比較好。因為除了鈺智和雅怡以外,就只有耀雄知道他們兩人吵架的事。』她沒等我多說話,就叫我在房外等她。過不一會,她就梳洗完並收拾好行李出來。

『我留了紙條給雅怡了。』Cynthia說,我點了點頭。走出民宿,此時天空仍舊垂著黑色的夜幕,只有在遠方的地平線滲出一絲不知是否是錯覺的、若有若無的日光。吹在身上的海風仍稍嫌寒涼了些。Cynthia把機車的鑰匙遞給我。我接過鑰匙、發動機車。

『反正天也快亮了,』Cynthia在跨上機車後座時這麼說。『我們買早點到海邊看日出吧。』我們找了一間便利商店買了早點。在等Cynthia挑買早餐的時候,我半發呆地透過玻璃看往外頭的馬路。這個時間經過店前的車輛少得可憐。結帳後,我們前往鄰近的海灘。我和Cynthia坐在沙灘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聊著。

『昨天,鈺智……Cynthia咬了一口麵包,粗略地嚼了幾下。『好像……整晚都沒回民宿去。』

「是嗎?」,我說。

『嗯,昨晚要睡覺之前,我先去了他們的房間。房間只有耀雄一個人,於是我播了鈺智的手機,卻是關機。』她說。『昨晚我似乎聽到了幾次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是雅怡睡不著吧。我聽著她幾次起身拿起手機,打了電話。在非常安靜的房間裡,我聽到了從她手機傳來了受話方關機的語音訊息。我想她是打給鈺智吧。直到一、兩個小時前她才真的睡著。我猜想,鈺智可能整晚都沒回去。』

「嗯。」我只是應了一聲,心裡浮現不出可以接續談話的話語。Cynthia見我沉默下來,於是開口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不太懂昨天你所說的、你生自己氣的原因……』她問。

「嗯……」我遲疑了一下。「其實他們兩個人之前就吵過架了。」我簡略地說了一下之前的情況,並且說了我當時一些沒有說出口的想法。「不過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嗯。』

「其實,當時我很想跟她說,對一個會說出只會為自己願望墜落的流星這麼一句話的偏執男人,她還能期盼他什麼?但是我終究沒有把它說出口,也沒有對誰透露——一是我和鈺智是朋友,二是我也沒有說出來的勇氣。我的做法讓我覺得我根本在刻意袒護鈺智——然而這樣的罪惡感並沒有為我帶來太大的困擾。直到昨天他們兩人起爭執的時候,那股罪惡感再次湧上心頭。我的心裡想著,不是鈺智才該受到指責嗎?為什麼沒有人為雅怡說點什麼哪?我甚至覺得當初沒有完整地告訴雅怡這些事情的我,是個十足的懦夫——一個沒有道德勇氣的懦夫。」她聽完後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在海潮的聲音裡,在遠方地平線的雲裡透出了橘紅的晨曦,以令人幾乎難以察覺的程度,一點一滴地孵暖微涼的海風和眼前的世界。我望著從海面升起的太陽,一股莫名的悲傷感油然而生。我從那一晚起就不再和鈺智有任何聯繫,也不再出現在任何有他的場合;那一晚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雅怡。我在一年後畢業的那時,從浩俊的口中得知雅怡最後的消息。那消息令人難過得宛如心碎一般。我永遠對無法為這個有這美好心性的女孩做些什麼——永遠也不能。

和鈺智決裂後的隔年年初,我收到雅怡從台東捎來的一封信。信封裡放了一張用拍立得拍下的照片,娟秀的字體在照片的背面寫了簡短的一句話。

台東盛開的油菜花──不知怎麼地,很希望你們也看到這片景色。

我曾在夢裡回憶起她的容貌,眼前浮現的是她寄來的那張相片裡的那一片恍若沒有盡頭的、盛開的油菜花田。像是試圖彌補過錯一般,我對著那片一望無際的花海,大聲地喊出我想對她說、卻始終放在心裡的那些話。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那片花海裡——我希望她在那裡。但任憑我如何叫喊,我的聲音在那麼一片空曠的夢境裡卻只像是一陣陣虛弱的痛苦呻吟,只消一息微風拂過就倏然潰散、消失。

我在夢裡泫然欲泣地走著、喊著。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為心性美好的這個女孩再做些什麼——永遠也不、永遠也不。那是我們誰也無力改變的命運——誰也不能、誰都不能。



[1] 弗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德國哲學家、文字學(Philology)家,在世時即長年為精神疾病所苦,並自1889年發瘋後就再也沒有恢復。但他的思想對後來的存在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有著深遠的影響。

[2] 中文常譯為似曾相識

[3] “as clear as crystal” 為一片語,字面意義為如水晶般清澈,意指相當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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